Friday, January 1, 2021

放仗而笑,孰為得失?


蘇東坡遠謫海南,在上元夜與老書生數人一同夜遊,而後寫成《儋耳夜書》一文,其內提及回家時夜已三鼓,家人俱已熟睡,於是有「放仗而笑,孰為得失?問先生何笑,蓋自笑也,然亦笑韓退之釣魚,無得更欲遠去。不知釣者,未必得大魚也」等句。那時蘇軾已然六十四歲,遠在海南儋耳,歸鄉無期,忽然想起敬佩的韓愈,在處境相似下,遂放仗自笑,也不禁自問到底什麼是「得」與「失」呢?

一個遠謫天涯海角的人,還能自笑,你可以說是蘇軾豁達了,也可以說就那一剎那間,蘇軾真的忘我了,而現實的處境是:蘇軾可能埋骨異境,再也回不了家,那還能笑什麼呢?是頓開金繩?還是扯斷玉鎖?還是知道這皆是命與運的結合,時與勢的交錯?坦白的說,一個人在人生低谷的時候,如果不能自我解嘲,對所處環境一笑置之,只會更為難過與不順而已!回頭看看辛棄疾的《賀新郎》:「楚漢黃金公卿印,比著漁竿誰小?但過眼、才堪一笑!惠子焉知濠梁樂,望桐江、千丈高臺好。煙雨外,幾魚鳥。」如果辛棄疾的心境曾如此,想必蘇軾當夜的心境也是一般,從前走過順境,隨之逆境襲身多年,而今海南孤老,心事誰明瞭?排遣寂寥,屠酤當同道,除了一笑,還是一笑,也只能一笑!

自嘲之外,蘇軾也笑了笑韓愈,在東坡的眼中,韓愈是「文起八代之衰,道濟天下之溺」的大學者,但韓愈在《贈侯喜》一詩中,提到與李景興、侯喜、尉遲汾一起在淺灘釣魚的故事,此詩下半部如是說:
是日侯生與韓子,良久歎息相看悲
我今行事盡如此,此事正好爲吾規
半世遑遑就舉選,一名始得紅顏衰
人間事勢豈不見,徒自辛苦終何爲
便當提攜妻與子,南入箕潁無還時
叔𨑓君今氣方銳,我言至切君勿嗤
君欲釣魚須遠去,大魚豈肯居沮洳

當然,韓愈想談的不是釣不到魚,而是為官出仕的際遇不順!侯喜跟不對人,想在仕途上有所斬獲,緣分受限下,際遇自然也就難求了。蘇軾想笑的,應該就是為官出仕吧!那能想怎樣就怎樣呢?又怎知未來的前途會如何呢?官又豈是可以「求」的來呢?蘇軾笑看韓愈「遠去」釣大魚的說法,對照自己人遠在海南當個「別駕」的際遇,「遠去」真不見得可以當大官啊!蘇軾如此境遇,怎能不笑呢?「煙雨外,幾魚鳥」,人的心境確實是隨環境變化的!可以是孟東野的「春風得意馬蹄疾,一日看盡長安花」,也可以是袁香亭的「愁看僮僕淒涼色,怕讀親朋慰藉書」,沒有確知的仕途,也沒有必然的未知,過去雖可以推估未來,但落入哪一個區域,誰也難以預料。蘇軾當夜,本來就是苦中作樂,如果說是兩相比較後的苦笑,或許也不為過。

其實,蘇軾對韓愈是極其了解的,在《東坡志林》中,有幾則特別提到蘇軾自己與韓愈的對比。在《東坡昇仙》中,蘇軾提到:
吾平生遭口語無數,蓋生時與韓退之相似,吾命在斗間而身宮在焉。故其詩曰:「我生之辰,月宿直(南)斗。」且曰:「無善聲以聞,無惡聲以揚。」今謗我者,或云死,或云仙,退之之言良非虛爾。

在《退之平生多得謗譽》中則提到:
退之詩云:「我生之辰,月宿直(南)斗。」乃知退之磨蝎為身宮,而僕乃以磨蝎為命,平生多得謗譽,殆是同病也。

對於韓愈與蘇軾的生辰八字,以及因此八字所帶來的際遇影響,不必細表,但蘇軾與韓愈「同病」相憐,多受口語困擾當不在話下。韓愈貶至潮陽,蘇軾則貶至惠州、儋耳,一生際遇都是因為文字或是言語之直書、直斷,而遭遇貶謫他鄉之苦,但韓愈在唐穆宗即位後為之召回長安,在人生的尾端,至少有四年左右的安定,而蘇軾在宋徽宗即位後,雖也受詔北還開封,可惜北還之時卻病逝常州!兩個人的磨蝎「命格」,在人生的尾端,蘇軾所歷經的曲折,明顯的比韓愈更為辛苦與滄桑!

更為辛苦的人,放仗而笑也是一種發洩!確實,海南孤老,心事誰明瞭?排遣寂寥,屠酤當同道,除了一笑,還是一笑,也只能一笑!九百多年後的今天,我們看到的,不會是誰的命格如何如何,也不是誰陷害了誰,或是哪位帝王做對或做錯了什麼,而是兩人直道而行後,他們留給我們的文化遺產,以及人生對比後的呢喃與唏噓。

放仗而笑,孰為得失?語謂:「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」,有得必有失,反過來看,有失必有得!處順境,記得有失之一日,遇逆境,記得有得之一日,人生或如此爾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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