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January 8, 2013

你若不記三代祖先名,敢盼百年子孫憶君存



父親是個極為念舊的人,而每當我想起他的身影,不自覺間便有一種恍惚,他的聲音似乎一直縈繞在耳,而奮筆而書的那個背影,也依舊沒有離去。

回到北投,我對著父母的照片踟躅而望,就這樣默默說了「十年了」好幾遍,的確,父母離我而去,竟也整整十年了。民國六十七年,崔恆照先生以篆書替父親寫的「仲公永壽」四個字還掛在那裡,但父母已然不在,歲月的刻痕與腳步,正好就寫在「時」這個字上,不論我走的再快,我都已然追不上父親離去的腳步!

三十四年,如果不是日寇進逼太行,那您也不會離鄉棄里,背母而行。光陰的腳步已然不停,但我自然知道,您對家鄉的懷念,無時或忘,而時間越是往前不能靜止,思念卻越是往後不可抑遏。父親啊,我是如此想你,一如您對老家與母親的眷念,即或一切都已不可改變,而作為人子,我們卻又一樣無法割捨放下。

七月七日,我與家兄再度置下手邊一切,兼程回至高平,哥說:「我們有四年沒回來了吧?」思念刻意模糊了記憶,因為實際上,六個年頭已然飛越,灰白的頭髮伴隨著下一代的長成,在容顏的改變裡,誰也騙不了誰。海江哥說著說著,流下淚來,「我已經七十二了」!或許,誰也不知,這會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人生相見。我們在高與身齊的蜀黍田裡,在父親摻雜遺憾、痛苦與重度思念的祖母墳頭,下跪、上香、磕頭、流淚,替父親訴說汪洋無際的離別之苦。此時的我,不是自己,而似乎是父親贖罪前來的替身!因為,父親書刻的碑文已然毀壞,封樹不保的後人,只能有無盡的懺悔與悲痛。

我問海江哥,何時遷的墳,而墳裡的骸骨又如何?他那濃厚的鄉音無法盡解,只知道是一塊塊的拾起,而後又一塊塊的埋入!先祖父、祖母與祖父先室的所有骨骸,已然與大地漸漸融合,脆了、蘇了、化了、沒了。人的身後,留下來的到底是什麼?又真能留下什麼?海江哥的兒子替父親說道:「當年我們家受迫害,不敢說人埋在哪裡,這次為了遷墳,特別將人起了出來,祖奶奶的骨頭還算完整,祖爺爺就只剩一點點殘骨了」!我的思緒飄在空裡,如果父親知道如此情狀,他又會是怎樣的難過?祖父於1918年過世,奶奶則在1979年往生,人生不過百年,但百年後,不還是塵歸塵,土歸土,終與大地合而為一?海江哥等渾然不知祖父之名,竟於碑上刻下祖父「李四狗」的小名!為此,我一夜輾轉難寐,祖父一生耕讀傳家,育子有成,而今其子孫竟連最基本的名字都已漠然,奈何!奈何!父親如果真的天上有知,又會如何責備於我們這些不肖的子孫?在第二天的短暫會面中,借得紙筆,我一筆一筆的寫下祖父的名字「李資泉」予彼等知曉。但,如若三代之名已忘,那我們還該記得什麼?而我們不遠千里而來,必將又是為了什麼?三十四年在大雪夜中,父親為抗日大業而離開了「家」,從此家裡的事,都只能靠輾轉打聽而得,但父親不會不記得自己父親的名字,也不會不知道自己的父親葬在何處。父親說:「父親是葬在一個靠近河邊的地方」,然而海江哥的敘述,卻又為何天差地別?父親啊,在您走後,我想我已經無法確知祖父到底埋骨何處,而如果海江哥的敘述為真,那麼那些連屍骨都要躲避黑五類迫害追索的年代,實際上又會是怎樣的日子?在難過而不知如何多說的「家人」聚會裡,我的思緒卻凝結在父親所寫的文句之上,彼等可知家兄與我的出現,其實真是就是為了替父親那念念難忘的母親盡孝而來?如今千里孤墳,孤墳千里,何處為話淒涼!

晚餐會上,市長邀歸鄉遊子放歌而唱,但在汾酒濃郁的酒意中,我回以:「今晚且讓我盡情流淚!」因為,下次可真還有再度重逢的機會?如果真有,那又將是幾個六年以後?而見面,又會是為了什麼?在朦朧又模糊的淚眼中,我看見那幾個由父親取名的孫輩,不自覺間,想起自己的小孩也夾著一個「卓」字,可是,我又哪裡再去尋回失去的族譜以及父親所失落的母愛?雪夜辭母的父親,魂兮不歸矣,而父親懸念難已的故鄉,如今已確確實實的成為我的異鄉!我的思緒奔逸亂竄,想起父親在清明時節所寫的「春來思鄉」一詩:
山川縱橫畫不成
春寒未盡又清明
清風細雨花初落
乍冷還暖筍又生
欄外冉冉紅日近
竹中陰陰柳梢晴
浮雲忽變平常事
一寸河嶽萬種情

父親當時下筆想到了什麼?又體悟著什麼?飛奔的思緒在碰撞的酒杯聲中為之打斷,哥說:「我們回來,就是為了父親替祖母所建的那座墳」!的確如此,然而如今墳已不墳,碑已不碑,名已不名,一切均已非常下,我們又何必還要回來?背後的台上是哪一位長官引吭高歌?「既然曾經愛過,又何必真正擁有你,即使離別也不會有太多難過」,至於明天,我已不再。我要回去了,回家去了,想起父親所寫:「為什麼回去了還是留不下?」父親寫下的心疾就在這裡,而這裡,雖然是我的根,但顯然不是我的家。在晨間離開的車上,我回頭看了看了那些在車旁揮手的親人,又不自主的想起父親返鄉探親後所說的話:「一切都變了」但哪裡變了?我說不上來,六年前的記憶確實已模糊,但我確知,揮手的人「親而不近」,即或我們的名字都還一起刻在先祖新立的碑上。

十月某日,家鄉打來電話,海江哥透過兒子,在高平縣的檔案中,找到了祖宅建造的時間以及祖爺爺的名字。據所稱,檔案中祖父名喚「李逢源」,老宅則建成於1917年。是嗎?不是嗎?這些資訊或許對尋根有用,但與先人的骸骨存無則已然無關。那棟在動盪中為人「掃地出門」所餘的四合院祖宅,如今雖仍巍峨,也還依舊殘存著父親所寫的記憶,但主人已然不再姓李,上鎖的大門,明確的拒我於千里之外,不是嗎?父親筆下的「李資泉」與檔案中的「李逢源」該都是我的祖父吧!也許一個是字,一個是名,至於哪一個為字,哪一個是名,我還是相信父親的所記為好。掛上千里外的電話,一陣怔忡與茫然襲來,那個曾經養育父親二十六的高平,留下的盡是父親給我的思念,而我自己,除了尋根,除了為父親以及為自己盡一點子孫之道外,一切,似乎,只剩下更遙遠的記憶,一個充滿廝殺哭喊、刻痕血淚的長平,那個屬於生死離別、枯骨無依的長平

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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