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年多來,我花了不少力氣在宋朝的史實之上,但隨後,反將閱讀的興趣轉至清代的點滴,整整一年過去了,沒有什麼「學術」上的成就,但確實應該回頭看看走來的路,到底自己亂闖亂撞之下,有無什麼收穫。
仔細想想,當自己決定將探討重點從《宋大詔令》移至清朝的《欽定吏部則例》後,因確實有所投入,自己多少都有些許收穫,真不敢說真有什麼「貢獻」,但人生的路不可能船過無痕,一小篇清代吏部則例淺介,也算是對自己的交代。但更重要的,是讓自己有了重新認識清朝的契機,當時如果不是柳立言教授在研討會中「一部連作者都不知道是誰的書,其可信度是存疑的」這麼一句,我大概不會捨棄宋朝而走進清朝的歷史,因為,我刻意規避清朝這段歷史真的很久很久了。記得在高中的歷史課本扉頁中,因清末受列強欺凌不斷割地賠款,遂而憤恨的寫下:「這是中國苦難的開始!」而今重新看看所謂的清朝,不也曾有過康雍乾的盛世?但不也由乾隆後期便轉盛為衰?歷史的進程,無處沒有轉折,我將閱讀焦點轉移到清初(還是規避了清末),而脫離文人最幸福的宋朝,不也是因緣湊巧的一種轉折?
當然,《宋大詔令》並非一無是處,裡面還是有一些可以補正及補充現有宋代史實的資訊在內,可惜作者迄今難以確定,因而也不受史學界所重視。我個人花了近一年在這詔令之上,如果真有什麼貢獻,那只能說,我「發現」《宋大詔令》宋大昭令編排與錯誤百出,有許多史實的繫年嚴重移位,甚至出現根本不存在的時間與日期,這些林林總總的錯誤,如果一一正式提出來,恐怕《宋大詔令》一書,不論是否為真為宋敏求所著,以後更不會有人願意舒卷一讀了。為此,還是讓這本編輯宋代詔令之書,留在人們的心中為好,何況去古已遠,多一本書總比少一本書來的欣慰。
《吏部則例》中大致分成三類,其一是「品級考」,裡面只列明陞轉遷除的官銜,完全沒有文字敘述,但那些陞轉遷除以及官銜,其實就是規範,就是文官「依流平進,踵故牒序遷之」的基礎,如果講簡單點,也就是必須先需具備怎樣的文官資歷,然後才能得到怎麼樣的升遷機會。硬性的條文不會說話,但這裡面滿、漢、蒙古與漢軍的際遇,卻透過有意的制度設計,讓彼此間有著的明顯差別待遇,我透過閱讀其實的史料,才知道那裡面不明說、卻明知的規則。第二類是有關人才的「銓選」,但只見「滿官」與「漢官」兩種,未見品級考中漢軍與蒙古這兩類人的銓選規範,或許旗人既然包括漢軍及蒙古人,那麼漢軍與蒙古人,也都可以是用滿官的規範吧!既然稱為銓選,當然是官吏人才選拔的依據,細看其中內容,主要談的是官吏考績、升遷的依據,「吏陞選」中所謂的「守、正、才、年」即是官吏的選拔標準,而八法中貪、酷、年老、有疾等,則是「吏降黜」的依據,清朝的京察與大計,不論是否多少有些虛應故事,考核如果嚴格起來,不努力的官吏,還是會為之革職查辦的。最後一部份是處分則例,談的是官吏犯錯(公罪或私罪)後懲處的方式。
讀者如果細讀銓選及處分兩部分,可以看出清代官吏考核及處分的實際運作制度,而歸納品級考的官吏職務,則可以得出滿官較漢人、蒙古、及漢軍有較優渥的升遷機制。剛開始,因為考試院院長關中拋出希望淘汰3%不適任公務員的議題後,原本是想看看清代又是如何淘汰官吏,並期望可以透過歷史的經驗,「以古諷今」可以拿來借鏡一下。但結果卻發現,越是現代處理機制越是複雜,我國對公務員的保障也越來越為嚴謹,今下實在沒有多少公務員是因制度而為革職刷退的!清代,有制度,更有皇權,因此還是有不少制度的運作與施行,是要皇帝下了旨意,各級官員才願意努力推動的。透過《清史稿》,可以推估出清朝甄汰官吏的比例,其實是低於3%的。而今我國政府能否真的甄汰所期望的3%,那絕對是嚴峻的考驗,改革既然必須既得利益相碰撞,那能否順利而成,值得觀察,有時也值得同情。
大致理解《吏部則例》後,發現皇權而外,各部會的則例(法規範)所在都有,這些都是清政府實際運作所賴以為準的依據。但則例如此之多,恰有如我國政府之行政命令與函令,想真能一一理解並照之實行,對於諸事纏身的各級官吏而言,自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,於是才需聘用胥吏幕友以為協助,這也好比今日企業的外部「法律顧問」一樣,因提供法律諮詢而收取顧問費用,自己能力不夠的,只能外求。至於清政府官員因忽略處分則例相關規範而受處分者,所在多有,因此在清朝,想當個清官事實上也不是那麼容易,稍有疏忽,便會公罪、私罪上身,當官需要有好腦袋而不是兩張口,必須能記得多數的法規範才行。
自己研讀法制史得到什麼?我只能說稍稍弄清楚了一點清朝的職官制度,但越是多讀一點文獻,越是覺得問題複雜而能力有限!因此,實在不能說有什麼突破或貢獻,只敢說在歷史長河中,我們透過資料的閱讀,對於特定時空的特定議題,在自己的腦海中,曾有過那麼閃亮的一瞬而已,其他,都不敢說,甚至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對或不對,我們書真的讀的太少了,瞭解太少了,管窺蠡測自然難知全豹,而不是「文獻不足故也」。我們去清朝尚未遠,應有機會透過當時文人的筆記更瞭解百年前的點滴才對。因此,對於清朝的法律機制,應該是可以透過各家的筆記所載,再深入一點瞭解才是。中華書局先前所出版的清代筆記,裡面的記載確實較《清史稿》相對生動,但每個人的角度不同,作者認知的是非對錯,都需要小心看待。
透過對清代相關文獻的閱讀,我自己有更多的疑問難已解惑,除了瞭解人性之外,除了對典章制度的探討與瞭解外,又能否真的對當今所面對的問題有所幫助?還是,環境不同,歷史其實也沒有答案?我還需要探索找尋可能的解答。
父親是個極為念舊的人,而每當我想起他的身影,不自覺間便有一種恍惚,他的聲音似乎一直縈繞在耳,而奮筆而書的那個背影,也依舊沒有離去。
回到北投,我對著父母的照片踟躅而望,就這樣默默說了「十年了」好幾遍,的確,父母離我而去,竟也整整十年了。民國六十七年,崔恆照先生以篆書替父親寫的「仲公永壽」四個字還掛在那裡,但父母已然不在,歲月的刻痕與腳步,正好就寫在「時」這個字上,不論我走的再快,我都已然追不上父親離去的腳步!
三十四年,如果不是日寇進逼太行,那您也不會離鄉棄里,背母而行。光陰的腳步已然不停,但我自然知道,您對家鄉的懷念,無時或忘,而時間越是往前不能靜止,思念卻越是往後不可抑遏。父親啊,我是如此想你,一如您對老家與母親的眷念,即或一切都已不可改變,而作為人子,我們卻又一樣無法割捨放下。
七月七日,我與家兄再度置下手邊一切,兼程回至高平,哥說:「我們有四年沒回來了吧?」思念刻意模糊了記憶,因為實際上,六個年頭已然飛越,灰白的頭髮伴隨著下一代的長成,在容顏的改變裡,誰也騙不了誰。海江哥說著說著,流下淚來,「我已經七十二了」!或許,誰也不知,這會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人生相見。我們在高與身齊的蜀黍田裡,在父親摻雜遺憾、痛苦與重度思念的祖母墳頭,下跪、上香、磕頭、流淚,替父親訴說汪洋無際的離別之苦。此時的我,不是自己,而似乎是父親贖罪前來的替身!因為,父親書刻的碑文已然毀壞,封樹不保的後人,只能有無盡的懺悔與悲痛。
我問海江哥,何時遷的墳,而墳裡的骸骨又如何?他那濃厚的鄉音無法盡解,只知道是一塊塊的拾起,而後又一塊塊的埋入!先祖父、祖母與祖父先室的所有骨骸,已然與大地漸漸融合,脆了、蘇了、化了、沒了。人的身後,留下來的到底是什麼?又真能留下什麼?海江哥的兒子替父親說道:「當年我們家受迫害,不敢說人埋在哪裡,這次為了遷墳,特別將人起了出來…,祖奶奶的骨頭還算完整,祖爺爺就只剩一點點殘骨了」!我的思緒飄在空裡,如果父親知道如此情狀,他又會是怎樣的難過?祖父於1918年過世,奶奶則在1979年往生,人生不過百年,但百年後,不還是塵歸塵,土歸土,終與大地合而為一?海江哥等渾然不知祖父之名,竟於碑上刻下祖父「李四狗」的小名!為此,我一夜輾轉難寐,祖父一生耕讀傳家,育子有成,而今其子孫竟連最基本的名字都已漠然,奈何!奈何!父親如果真的天上有知,又會如何責備於我們這些不肖的子孫?在第二天的短暫會面中,借得紙筆,我一筆一筆的寫下祖父的名字「李資泉」予彼等知曉。但,如若三代之名已忘,那我們還該記得什麼?而我們不遠千里而來,必將又是為了什麼?三十四年在大雪夜中,父親為抗日大業而離開了「家」,從此家裡的事,都只能靠輾轉打聽而得,但父親不會不記得自己父親的名字,也不會不知道自己的父親葬在何處。父親說:「父親是葬在一個靠近河邊的地方」,然而海江哥的敘述,卻又為何天差地別?父親啊,在您走後,我想我已經無法確知祖父到底埋骨何處,而如果海江哥的敘述為真,那麼那些連屍骨都要躲避黑五類迫害追索的年代,實際上又會是怎樣的日子?在難過而不知如何多說的「家人」聚會裡,我的思緒卻凝結在父親所寫的文句之上,彼等可知家兄與我的出現,其實真是就是為了替父親那念念難忘的母親盡孝而來?如今千里孤墳,孤墳千里,何處為話淒涼!
晚餐會上,市長邀歸鄉遊子放歌而唱,但在汾酒濃郁的酒意中,我回以:「今晚且讓我盡情流淚!」因為,下次可真還有再度重逢的機會?如果真有,那又將是幾個六年以後?而見面,又會是為了什麼?在朦朧又模糊的淚眼中,我看見那幾個由父親取名的孫輩,不自覺間,想起自己的小孩也夾著一個「卓」字,可是,我又哪裡再去尋回失去的族譜以及父親所失落的母愛?雪夜辭母的父親,魂兮不歸矣,而父親懸念難已的故鄉,如今已確確實實的成為我的異鄉!我的思緒奔逸亂竄,想起父親在清明時節所寫的「春來思鄉」一詩:
山川縱橫畫不成
春寒未盡又清明
清風細雨花初落
乍冷還暖筍又生
欄外冉冉紅日近
竹中陰陰柳梢晴
浮雲忽變平常事
一寸河嶽萬種情
父親當時下筆想到了什麼?又體悟著什麼?飛奔的思緒在碰撞的酒杯聲中為之打斷,哥說:「我們回來,就是為了父親替祖母所建的那座墳」!的確如此,然而如今墳已不墳,碑已不碑,名已不名,一切均已非常下,我們又何必還要回來?背後的台上是哪一位長官引吭高歌?「既然曾經愛過,又何必真正擁有你,即使離別也不會有太多難過…」,至於明天,我已不再…。我要回去了,回家去了,想起父親所寫:「為什麼回去了還是留不下?」父親寫下的心疾就在這裡,而這裡,雖然是我的根,但顯然不是我的家。在晨間離開的車上,我回頭看了看了那些在車旁揮手的親人,又不自主的想起父親返鄉探親後所說的話:「一切都變了」但哪裡變了?我說不上來,六年前的記憶確實已模糊,但我確知,揮手的人「親而不近」,即或我們的名字都還一起刻在先祖新立的碑上。
十月某日,家鄉打來電話,海江哥透過兒子,在高平縣的檔案中,找到了祖宅建造的時間以及祖爺爺的名字。據所稱,檔案中祖父名喚「李逢源」,老宅則建成於1917年。是嗎?不是嗎?這些資訊或許對尋根有用,但與先人的骸骨存無則已然無關。那棟在動盪中為人「掃地出門」所餘的四合院祖宅,如今雖仍巍峨,也還依舊殘存著父親所寫的記憶,但主人已然不再姓李,上鎖的大門,明確的拒我於千里之外,不是嗎?父親筆下的「李資泉」與檔案中的「李逢源」該都是我的祖父吧!也許一個是字,一個是名,至於哪一個為字,哪一個是名,我還是相信父親的所記為好。掛上千里外的電話,一陣怔忡與茫然襲來,那個曾經養育父親二十六的高平,留下的盡是父親給我的思念,而我自己,除了尋根,除了為父親以及為自己盡一點子孫之道外,一切,似乎,只剩下更遙遠的記憶,一個充滿廝殺哭喊、刻痕血淚的長平,那個屬於生死離別、枯骨無依的長平…!
即或如今網路方便大增,但還是花不少精力,才終於買得法律出版社出版之《清代地方政府》修正版一書!是書乃瞿同祖先生所寫,於2003年初版,嗣後於2011年由譯者范忠信教授再予修訂!所憾瞿同祖先生於2008年已然物故,然於今展讀其書,仍有古道照顏色之感!我自高中以來愛書成性,買之、讀之、撫之、藏之,並刻一印「獨樂齋」以自娛,而今所收之書當已逾兩千冊矣,如今得幸稍能接觸我國傳統法學,雖尚未能一窺宮牆,但得有此初、修二版之《清代地方政府》,實乃一樂。
瞿同祖先生與祖父瞿鴻機同於庚戌年陰曆六月出生,故而取名曰「同祖」,然兩人相差整整一個花甲,祖孫干支相同,確實是難得的機緣巧合。瞿鴻機先生為清穆宗同治十年之進士,而後在風雨飄搖的年代,於不同職務上替清政府出謀畫策,並深受慈禧太后之信任。待清末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改爲外務部後,又擔任該部之首任尚書之職,直至官場傾軋失勢開缺回籍!瞿鴻機先生計有三子,同祖先生為次子瞿宣治之獨子,而宣治先生則是民國初年之外交家,並精通法、英、德三國語言文字,所惜三十六歲時於返國途中,於法國馬賽因病齎志以沒!瞿家一門文風如此鼎盛,並以詩書傳家,確實令人欣羨。
余所景仰之另一位學者商承祚先生,其父即為清朝末代探花商衍鎏先生。商衍鎏曾將其親身經歷的清代科舉考試過程,寫過《清代科舉考試述錄》一書,我輩今日可以透過此書之內容,瞭解清朝科舉的實情運作方式為何。該書於1958年首由香港三聯書局出版,然今已難得一見,手邊所有,係2004年由百花文藝出版社所出版的《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》一書,裡面並收有商衍鎏所寫《太平天國科舉考試記略》另一與科舉相關之論著。人的一生寒暑有限,能留下立德、立功、立言任何一項,都值得後人景仰,而商衍鎏晚年所書之「誰道滄江歸臥晚,揮毫猶自惜三餘」兩句,或許也是參透人生是是非非後的最佳寫照。
在研讀法制史文獻的過程中,因緣際會,有幸得閱瞿同祖先生的《清代地方政府》的初版及修訂版兩書,也有緣得見商衍鎏先生《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》一書,得之既然匪易,撫摩之際自然喜悅非常,而兩位先哲立言之書,讀來也確實甘甜沁心。即或彼等所言皆已如昨日黃花,但所有先人走過的路,都值得重新審視與思考,甚至借鏡與效法。清末,那段列強欺凌的歲月,民初,那段軍閥混戰的年代,乃至隨後的抗戰與內戰,老一輩的人,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走過?彼等讀書於戰爭歲月,而能頭角崢嶸,不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