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March 26, 2012

看人看到谷底,想事想到顛峰


近日,因工作之故,碰到一位以建置知識資料庫為業的顧問,經過商談,對方對於知識資料庫的建置方案,確實有其獨特的想法,而且懂得透過心理學的推崇方式,藉由表達對「檯面上企業家」的景仰之意,進而取得當事人的信任與好感,在取得企業主一定的信任之後,其所要索的價格,也就可以有所堅持!當然,對於自己有信心有把握的人,絕對是件令人欣賞的事,但如果過於自信,則難免有黯於自見的些許壓力。

當年,父親賦閒在家既久,靜極思動,透過友人主動之介紹,遂前往南陽街某知名留美補習班擔任總務主任一職。父親在該補習班服務方逾一載,或出於已意,或依公司之要求,隨即決定卸職返家。卸職之最後一日,父親其唯一之手下戴某,在南陽街小吃店的一隅與父親餞別,而當晚出席作陪者,除家兄與我而外,左右已無他人!我父子三人與戴先生在這樣的夜晚、這樣的氣氛下共飲,心理著實難掩欷噓!父親興許多喝了點酒,醉意間,我將父親送回北投,只聽到父親老淚縱橫一直喃喃自語的說道:「我還能幹,還可以幹!」顯然,父親雖沒有多說,但應該是在極為落寞的狀態下,離開了他那在職的最後一夜。坦白說,我無法盡知父親當時在該補習班內的工作點滴,但我事後知道,父親留在筆記本上「看人看到谷底,想事想到顛峰」這麼一句話,正是該公司企業主的寫照。

每一個企業,當有一定的經營成績後,企業主似乎都會欣欣然自喜焉而不能自見,也恨不得將其人生經驗化成文字,寫成教訓,印成書簡,以期將其立德、立功之過程,以立言的方式予以展現!然而,德有多少?功有幾分?言又有幾許值得借鏡之處?在捨我其誰、自我感覺良好下,當事人多半是難以體會人生還有藏拙之需的!而當企業主開始「著書立說」自我吹噓之時,也正是唐納 .薩爾《成功不墜》一書所描述企業衰亡的開始!「看人看到谷底」,不就是自我感覺良好?自以為高人一等?而「想事想到顛峰」,不也就是自我膨脹,自以為是的明顯例證?父親寫道:「不學無術,只會罵人的老闆,不會有好的結果」,有時我真的懷疑,台灣的企業家,是不是都想學習以罰站兼罵人出名的郭先生,才會以為自己也是成功有為的企業家?還是,他們都只學到郭先生的外在皮相?卻學不會其人內在的思維與邏輯? 「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」,這種有如禪宗的思維模式,在管理與心理學的領域,是不是也該適當如此?

「阿諛人人喜,真言個個嫌」,如果企業主失去了聆聽真言的能力,那企業又哪裡還能可大可久,基業長青?父親自己解釋說:「自來世間多如此,何嫌今日人情薄?道義難見!」父親說的沒錯,自來世間本就喜歡聽好聽的話,尤其是居於上位之人似乎更是如此!選擇性的聽既然已是常態,那選擇性的說當然有就大行其道,而善於做表面功夫、講場面話的人,縱然未見功成,只要應對有方,也不必然會遭遇人生難堪之境。然而反過來看,講真話、說直言的人,則未必都能有魏徵生前的際遇了,以銅為鏡,不難,以古為鏡,已有難為之處,而真正懂得以人為鏡的人,鮮矣哉!貞觀十一年,為避免太宗忘卻創業艱難耽於逸樂,魏徵上呈《諫太宗十思疏》,其中「慮壅蔽,則思虛心以納下」一句,不正是諸葛亮《出師表》中:「陛下亦宜自課,以諮諏善道,察納雅言」的另一種說法?處高位而懂得自課,並能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,進而察納雅言的人,方可避免因耳目壅蔽,終而致使企業遭遇危亡之境,然而「自課」二字,如何克服那個自己,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父親寫道:「受冤而不申,遭謗而不怨,是一大忍耐功夫。年青時學忍耐,年老後工作則能忍耐,世事本無常,何必爭短常,一笑置之可也。」那些父親走過的路,吃過的教訓,與寫下的話語,簡單平常裏,確有著處世為人顛撲不破的道理,而如今也都成為我咀嚼再三,進而習得忍耐與堅毅的針砭之言。我看著、看著父親的字句,不自禁為之淚流,因為那正是父親吃過的苦,與曾經經歷過的無奈,當一個人失去揮灑的舞台,而需落寞淡淡的離去,不論老驥伏櫪還有多大的雄心,那種無能為力的心境,又是多麼令人難以承受。



Saturday, March 17, 2012

仁義一生,死於詔獄,何憾於天?何怨於人?


前夜,小兒以國文課本中的《左忠毅公軼事》一文相問,這使我的思緒回到當初自己閱讀此文時的感受!遺憾的,老師當時並沒有交代左光斗為何會下「廠獄」,也沒有多提方苞寫此一軼事的動機與背景。經過多年,這些當初我沒問老師的問題,卻由小兒所提問,是巧合,還是課本無法交代的問題,應該要有一個解答?

後金興起,遼東戰場的勝敗直接觀乎著大明王朝的國運。神宗末年,薩爾滸一戰明軍大敗,於啟用熊廷弼宣撫遼東後方才轉危為安。熹宗即位,因聽信誣言而將廷弼革職,然接替之袁應泰於數月間連續丟失遼陽、瀋陽後畏罪自戕,熹宗遂起復廷弼,並任命其為遼東經略,同時以王化貞為巡撫!天啟二年,王化貞用兵貽誤致丟失廣寧,廷弼無心戀戰遂與王同時撤退進入山海關,自此遼東盡為後金所有,而戰敗之責自然由熊、王二人承擔,後經刑部及大理寺審訊,決議將兩人處死,而楊漣、左光斗則於此時上書相救。因楊曾彈劾魏忠賢大罪二十四條,左則曾上書魏有斬罪三十二項,魏遂藉此機會誣告楊、左收受廷弼疏通死罪之賄賂二萬金,因而與其它東林黨人同下廠獄審訊,為求不受大刑,楊、左失計,遂認罪收贓以期之後能於刑部辯明,然魏忠賢不予任何機會,於獄中用盡毒刑,未幾,楊、左及其他東林黨人即死於廠獄之內!

如此,左光斗之下獄,直接肇因於與魏忠賢之嚴重政治衝突,魏不殺楊、左,則勢必為楊、左所害,而殺楊、左之機會,則來自熊廷弼、王化貞丟失遼東,楊、左為之喊冤之際,於是魏誣告楊、左收贓,而楊、左為先求不死於廠獄,故承認收贓以求日後開脫,但終為閹黨所乘,直接將彼等拷死於獄中,再無申明機會。據《左忠毅公軼事》,史可法曾經以五十金賄賂獄卒而與左光斗會面,於是乃有左光斗所說:「庸奴!此何地也,而汝前來!國家之事,糜爛至此,老夫已矣!汝復輕身而昧大義,天下事誰可支拄者?不速去,無俟姦人構陷,吾今即撲殺汝!」等句,而方苞為使所言之可信,於文末交代前述言語之來源:「余宗老塗山,左公甥也,與先君子善,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云」。如此,方苞寫作軼事的資料,顯係來自傳聞證據,也就是當事人史可法告知方塗山、方塗山告知方苞之父方仲舒,方仲舒再告訴方苞,這其中語句真偽如何?有無添加之處?國學大師錢鍾書在其《談藝錄》中曾做過考證,錢氏依據史可法的《忠正集》、李雅、何永銀所輯的《龍眠古文》、以及戴名世的《戴南山全集》等書所載之獄中語,認為方苞應是以己意「揣想生象」、「添毫點睛」,因此認為左光斗在獄中所說的話,不應該如此之多!而今人姜夕吉甚至用「此地無銀」的說法,認為方苞所寫的獄中語,應該是方苞自己望文生義想當然爾的結果。左光斗於獄中到底說了什麼,我們已不可能全然瞭解,但他敢於替下死獄熊廷弼喊冤,勇於上書揭發魏氏奸黨,最後屈死於不具公平正義之廠獄之中則是不爭的事實,因此,獄中語是不是當時具結的言詞證據,是不是經過方苞的貼油加醋,顯然也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。

楊漣、左光斗二人於《明史》皆有傳,而明朝遺老陳鼎所著之《東林列傳》一書,刻印於康熙五十年並收入四庫之內,裡面也保存有楊、左二公的事蹟,然左光斗傳內,在其入獄時「子弟親識莫敢嚮」,並無史可法偽除不潔者以見左氏之記述,倒是另有「舉子孫奇逢者,獨走千里,詣獄視之」(《明史.左光斗》傳內亦有孫奇逢探獄之記載),孫奇逢後來成為知名理學家,也是全祖望筆下的清初三大家之一。依據史料,左光斗係於天啟五年(1626年)六月二十七日入獄,七月二十日於北鎮撫司內罹難。如此,史可法探視左氏時,應該也是到了最後的時刻。依據《東林列傳》所載:「光斗之下北司也, …,雖子弟親識莫敢向爾」,孫奇逢敢於公然探獄,而史可法在左師人生的最後階段喬裝進入,顯然都是冒著生命風險的做為,只不知在左光斗入獄近一個月的期間內,除孫、史之外,又有哪些不怕死的子弟親識,還曾探視過他。

由於《明史》經過順、康、雍、乾四朝四次之修纂,直至乾隆五十四年方才全書勘定,而方苞於康熙末年即入值南書房,很有可能在其伺讀期間,因職務之便,即曾讀過草擬中之《明史.左光斗傳》,如是方苞寫作《左忠毅公軼事》一文之動機,除了替左光斗、史可法增添忠義之氣之合理推想外,很有可能是方氏讀過《明史.左光斗傳》的稿本而有所遺憾,因而以宗老口述之傳聞證據,將之寫成《軼事》一文。據此,如能以野史視之,並將之視為正史受限篇幅,是以不載之鄉老傳言,也就不必純粹以考據的邏輯,過度苛責此文是否言必有據了。

與左光斗同死於廠獄的楊漣,死前留有遺書,中有「 雷霆雨露,莫非天恩,仁義一生,死於詔獄,難言不得死所。何憾於天?何怨於人?」數句,然人生至此,天道寧論?如此死法,又豈能真的無憾於天?無怨於人?噫!哲人其萎,雲海蒼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