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November 23, 2010

三旬九食,捉衿見肘

鄭板橋在其《宦況》一詞中,曾經這樣寫到:「十年蓋破黃綢被,盡歷遍,官滋味。雨過槐廳天似水,正宜潑茗,正宜開釀,又是文書累。」一個文人在一片吆呼碎的傀儡生涯中,竟以一條跟了他十年的綢被,最後蓋破收場,足見板橋道人的官運著實不怎樣,這位「康熙秀才、雍正舉人、乾隆進士」,其清廉自持應當也是實況!人生沒有幾個十年,十年的被子之所以「黃」,應當是表述「陳舊」之故吧!鄭氏,真是無奈啊!

無獨有偶,陶淵明在其《擬古》詩中,自述其生活窘狀如下:「三旬九遇食,十年著一冠;辛勤無此比,常有好容顏。」如據梁啟超《陶淵明年譜》一書,此詩作於宋武帝永初三年,而那年五柳先生已然是七十一歲的老人了!一個年逾古稀的長者,如果真的三十天才吃上九頓飯,恐怕其命難永!但十年中只有一頂帽子,這帽子再怎麼保養,以古人外出著冠之習慣,恐怕也是破爛不堪,難掩其羞矣!陶氏,真是窮啊!

在《莊子‧讓王》一篇中,有故事如下:「曾子居衛,…三日不舉火,十年不製衣,正冠而纓絕,捉衿而肘見,納履而踵決!」如此,這位學而時習之的孔子得意門生曾參,也困阨的可以,三天吃不上一餐,十年買不起一件衣服,整理一下帽子,帽帶就斷了,拉一下衣服,破爛處就跑出來了,穿個鞋子,腳後跟都露出來了!在居衛的期間,看來曾參的難過,與顏回比其來,真是不相上下!曾氏,真是苦啊!

曾參的窮困,其中或許也有點效法古人節儉的味道,《禮記‧檀弓》有謂:「曾子曰『晏子可謂知禮也已,恭敬之有焉。』有若曰:『晏子一狐裘三十年,遣車一乘,及墓而反…』。」如此看來,齊國的晏嬰,極為寶惜他的狐裘,竟然可以一用三十年而不壞!只不知,這個狐裘,是不是就是齊景公所賜予的那個白狐裘。《晏子春秋》一書上說:「景公賜晏子狐之白裘,元豹之茈,其貲千金,使梁丘據致之,晏子辭而不受,三反。」如果真是那個來自國君所賜的白狐裘,除了自我節約之外,如此寶惜也就有了另外一層的道理。晏氏,省而不窮!

與晏子以節約齊名的,為東晉末年的長孫道生,《魏書‧長孫嵩‧長孫道生列傳》上說:「長孫道生,嵩從子也…。道生廉約,身為三司,而衣不華飾,食不兼味。一熊皮鄣泥,數十年不易,時人比之晏嬰。」毀宅誡儉的典故,即是來自長孫道生訓誡子孫的故事。此處的「鄣泥」即是置於馬鞍下用以阻擋泥土的馬韉,一副馬韉可以用上數十年,除了愛惜,當然也是寶用之故,長孫道生如若軍務倥傯而需南征北討,這馬韉能否還用上十年,則自然令人質疑。長孫氏,儉而不奢!

南朝宋開國君主劉裕,依《宋書‧武帝本紀》所載:「上清簡寡慾,嚴整有法度,未嘗視珠玉輿馬之飾,後庭無紈綺絲竹之音。…故能光有天下,克成大業者焉。」可是到了他的孫子孝武帝劉駿,則驕奢淫逸,決定拆毀爺爺的臥房起蓋「玉燭殿」,拆屋之時,發現劉裕臥室內「床頭有土鄣,壁上挂葛燈籠、麻繩拂」(床頭擺著有土漬的馬韉,牆上掛著葛草編的燈籠,以及麻草擰成的撣子),此時侍中袁顗盛便盛讚武帝儉樸美德,但孫子孝武帝劉駿當下不表示意見,但離開現場後,劉駿竟不屑的說:「田舍公得此,以為過矣」(鄉巴佬留著這些玩意,實在太離譜了!)語謂:「由儉入奢易,由奢反儉難」,祖上勤儉的美德,到底能傳留幾代而不墜?

人生在世,萬盅粟,食不過一張嘴,千重屋,睡不過一張床,本來足用即可!然近聞高雄某十四歲之學童名喚「阿勇」者,因母親羸弱無法工作,而致饔飧不繼至食餿水度日者!如此窘狀,非窮非苦,非省非儉,而是居上位者忙於外在表象,而疏於實質照顧之故!想父母官得能安枕於暴雨之際,遮掩於事發之後,茲事亦不足怪矣,然百姓何辜,何處又得以申訴其內心之苦!三旬九食,捉衿見肘的年代,其實並沒有離開我們,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。

Saturday, November 6, 2010

卜宅南村,賞奇析疑

大學時代,因修習目錄學之故,故而曾在系館內索閱過由昌彼得老師所寫的《說郛考》一書,經此機緣,因而得知《說郛》乃元末陶宗儀所寫的類書,隨後更因而識得陶氏所寫的另一本筆記《南村輟耕錄》。「南村」是陶宗儀自取的號,而輟耕錄三字,顧名思義則為其躬耕農暇之時所寫的筆記。

陶宗儀本係黃岩清陽(今浙江台州)人,於元末至正八年舉功名不第,加之同里方國珍為田主所誤,憤而起兵抗元, 陶氏為避兵禍,而不得不東遊西走於浙省之間。未幾,入贅松江費氏,遂與其妻費元珍客居雲間(江蘇松江)之泗涇南村,躬耕之餘並開館授課,爾後不應科舉,亦不受元末各家豪傑之徵辟,因自號南村,故其筆記由門人弟子袞輯而成《南村輟耕錄》一書。

真正吸引我的,不是《說郛》,亦非《南村輟耕錄》,而是「南村」二字。蓋陶淵明有《移居詩》兩首,其一曰:「昔欲居南村,非未卜其宅,聞多素心人,樂與數晨夕…。鄰曲時來往,抗言談在昔,奇文共欣賞,疑義相與析。」如此,南村之人,絕非鄉野村夫之白丁,而是談笑自若之鴻儒!陶宗儀書香世家,雖不知其是否為淵明陶姓之後,但以其於元時舉進士不第一節,也必然是飽讀群書之輩,加之又授徒開館,對陶淵明之詩文內容有所熟悉當不意外,故其引用五柳先生筆下之「南村」二字以為己號,當係自譬其乃不慕功名之賢者矣!

「南村」究竟在哪?朱自清先生《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》一文,說是在「尋陽附郭」,古直先生的《陶靖節年譜》則說的更明確:「南村(亦曰南里)果在何處?…南村之在尋陽附郭,萬無可疑已」。陶潛乃東晉潯陽柴桑人,而潯陽柴桑即為今江西九江西南,如此,所謂「南村」,亦當在今天的九江附近了。南朝宋顏延年作《靖節徵士誄》時,稱陶淵明於「元嘉四年某月日,卒於潯陽縣之某里」,此處所謂「某里」,應該也就是淵明先生埋骨之南村(南里)了!

陶宗儀取號南村,顯然是以此二字自譬陶淵明的清高與不仕,然而陶淵明之文集,自南朝梁昭明太子即為之輯為八卷,往後歷代刻印不絕,而仿陶氏寫作《和陶詩》之文人,自蘇軾、蘇轍以來亦所在多有。反觀元末明初陶宗儀之《說郛》一書,雖集其一生功力,然因部帙龐大刻印不貲,是以只能輾轉手抄因而幾乎遺軼!今日尚能得見,或許也是陶氏家族的庇佑。

歷朝歷代號「南村」者多矣,想來亦係和陶之故,而余固陋不學,似未聞以「北村」名其號者!若有,可又比得上兩位陶先生不戚戚於貧賤,不汲汲於富貴之亮潔高風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