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March 26, 2008

兄弟與茱萸,情恨與荷葉

小兒就學,許姓教師時常抄寫詩文一二,教導學子研讀。日前返家,以《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》一詩提問,余笑,問小兒可解詩中之意?於是小兒將老師之「白話」語譯轉而告知。聽閉,欣慰有餘,但想起自己讀「唐詩三百首」至此詩時,亦不能盡解其意,何況學為考試,求得分而已,又豈知此詩的寫作點滴?

九月九日詩云:「獨在異鄉為異客,每逢佳節倍思親,遙知兄弟登高處,遍插茱萸少一人」。如此,便衍生出幾個可以一問的問題如下:
1. 王維何時離家?又何以獨在異鄉?在那個異鄉?
2. 「兄弟登高」一句,係指哪些兄弟?
3. 「遍插茱萸」一句,何謂茱萸?有何「功能」?又怎麼個「插」法?

我以前述問題提問,小兒自然皆不能答!余自笑,蓋所提之問,當年我皆不能答!以之問於小兒,無乃過苛!自解可也。

王維乃蒲州人(今山西永濟),十五歲離鄉赴兩都謀求進取,其《過秦皇墓》一詩標明「時年十五」,以是得知少年王維早早便離家西赴長安!人過驪山之時,有感而做「過秦皇墓」一詩。也正因其西赴長安,所以其九月九日一詩,才會取名「憶『山東』兄弟」!此處山東,顯然是華山之東(蒲州在東,長安在西),而非齊魯所在之山東。

又,由「遙知兄弟登高處,遍插茱萸少一人」兩句,得知王維之兄弟不只一人,新唐書王維傳中僅載其弟「王縉」之名,餘則闕然!所幸王縉後累官至代宗宰相,據《新唐書宰相世系表》,得知河東王氏之譜系如下:高祖父王儒賢(趙州司馬)、曾祖父王知節(揚州司馬)、祖父王冑(協律郎)、父王處廉(汾州司馬),傳至王維一代,則有兄弟五人,依序為:王維、王縉(音ㄐㄧㄣˋ)、王繟(音ㄔㄢˇ)、王紘(音ㄏㄨㄥˊ)、王紞(音ㄉㄢˇ)。所以,王維十七歲寫「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」一詩時,想的是另外四個弟弟了!一個十五歲(如今的國三生)的少年,為求取功名便離家遠遊,這豈是王維所願?

至於「茱萸」二字,就是一般的山茱萸,依據《太平廣記》卷三十二引《風土記》曰:「俗於此日,以茱萸氣烈成熟,尚此日,折茱臾房以插頭,言辟惡氣而禦初寒」。如此,是以茱萸的果實插在「頭」上的!那茱萸到底長的什麼樣子?氣烈成熟又是什麼樣子?以下是茱萸花、果的圖像:


山茱萸是味中藥,果實與果核皆有其用,其功效為:「補益肝腎;收斂固脫」,主治項目則為:「腰頭暈目眩;耳聾耳鳴;腰膝酸軟;躚精滑精;小便頻數;虛汗不止;婦女崩漏」!此藥入於「六味地黃丸」中(澤瀉、丹皮、茯苓、淮山、山茱萸、熟地),自漢朝醫聖張仲景以傳迄今,已然兩千餘年,如今連中醫師都常服用此丸!如此,茱萸之功效早為人知,而余因患攝護腺炎之故,是以得知此藥。茱萸主要分佈於山西、陝西、甘肅、山東、江蘇、安徽、江西、河南、湖南等省,花期五至六月,果期八至十月,是以九月重陽登高之時,恰為茱萸結實纍纍之期,或因為茱萸之果實呈大紅色,是以插於頭部,方有「辟邪」之效,如果真是因為氣味可以辟邪,那帶著烈氣的茱萸在身,戴者豈能舒服?然不知所臆是否確然。

至於茱萸是否「氣烈」所以能夠辟邪則顯然非是!蓋山茱萸「無臭,氣微,味酸,澀,微苦」,所以氣烈之說,應該是沒見過、聞過實物之意測之辭。少時爬大屯山,亦曾見過茱萸果實,國中讀唐詩三百首至此,問諸父親茱萸為何,父親僅答以:「果實深紅,山上秋天可見」但從不曾採之、插之,而於今茱萸非顯而易見矣。

李商隱《暮秋獨遊曲江》詩云:「荷葉生時春恨生,荷葉枯時秋恨成;深知身在情長在,悵望江頭江水聲」。此詩有取荷葉之枯榮,譬喻春秋兩季之心境,看來李商隱也可以寫一首「長恨歌」,以敘其情生情滅之苦!我問之小兒,可曾見過「荷葉」?其答案竟然是沒有,想來也不能怪他,台北植物園中之荷花池,台大醉月湖中之荷花葉,我何時攜彼往之?對於今日學子,於今連荷花都難以一見,實乃余過,為補前愆,將荷花、荷葉之圖一併錄下:


無獨有偶,荷葉也可以入藥,中醫書上說荷葉之功效如下:「清熱解暑,升發清陽,涼血止血。用於暑熱煩渴,暑濕泄瀉,脾虛泄瀉,血熱吐衄,便血崩漏」!如此荷葉之功效還真不小,近日取荷葉以為減肥功用者,亦在不少,而其蓮藕(荷花之地下莖),想必大家都吃過。荷花即蓮花,我以「蓮花」再問之小兒,小兒立即說是看過,而且還曾於出遊時「坐」過大王蓮!當場還說唸過「愛蓮說」一篇,顯然我不曾共遊經歷此事,但一字之差,卻使簡單之事天差地別。

李商隱所說的「荷葉生時」,當是荷葉開始生長之季,而隨著荷葉之生長,其「春恨」也隨之孳生,而荷葉枯落於秋季,其恨不但沒有隨之而滅,反而於秋天孳演長成!此恨綿綿無絕期,對李商隱來說,顯然也很適用。小時歌謠:「荷花荷花幾月開,一月不開幾月開?」到了六月,如仍不開,那便是「六月不開永不開」了!李商隱不談荷花,只談荷葉,花開難久,其謝可期,而李氏卻以荷葉榮枯為題,恨意由春而秋,確實是夠長了。

王維遙知兄弟登高而生親情,義山觀荷葉枯榮而成恨意,世間萬物,真是無處不有情,無處不有恨!也就難怪蕭麗紅女士,在其《千江有水千江月》一書中,最後會將愛,「還諸天、還諸地,還諸眾神」了。

Wednesday, March 19, 2008

身在情長在


父親是個感情極其豐沛之人,加之祖父早亡,賴祖母育養成人,人情世故自然多有體會。而後父親修習中國文學,頌風雅之屬,賦比興之流,是以筆端長帶感情。再而後,辭鄉背里,從軍抗日以至於台,積四十年之鄉愁,盈盈難洩,直至母死兄亡方得返還,然「黃土一坏埋親骨,百死何由報慈恩」,就這樣,在無盡的悲戚中,回到再也留不下的故鄉。父親對於盈懷難忘的從前種種,比之為「記憶」,遂寫成「身在情長在」短文一篇。

父親困於病榻,應其言,曾許諾將手稿編印成冊以餽諸友,然父親下世五年,余蹙於論文及工作跋疐之憂,仍未能如願付梓,時日侵尋,已然去日苦多!既苦編纂無時,更憂國學修為淺薄,實無法盡解父親筆下所徵所引,遂乃決定隨寫隨記,一旦得時,便將父親手稿懷感之篇,錄之以餽友朋,如此則無待他日!以下即為父親所書「身在情長在」一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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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在情長在

人有記憶是多麼神奇的事,有記憶可以累積經驗,活的有情有味,而記憶好的人,讀書處事可以過目不忘,事半功倍,令人欣羨。

有人說:「只要懂得,就能記得」。難怪王維記得窗前那株寒梅,因為那是鄉情的觸點,難怪歸有光記得項脊軒那麼多瑣事,因為那兒是他全部感情的依歸。誠然,愛有多細,記憶就有多細,情有多深,記憶就有多深。

父親此文,提到王維所寫的《雜詩》:「君自故鄉來,應知故鄉事。來日綺窗前,寒梅著花未」。如此,王維始終沒有忘記故鄉家裡,窗前的那株梅樹,想來王維讀書識字的過程,屋外的那株梅樹,一定伴陪著他,度過許多風聲、雨聲、讀書聲的日子,所以父親說,那是「鄉情的觸點」。父親又提到歸有光先生所寫的《項脊軒志》,並將此文裡面記述對親人的懷念點滴,比之為「那兒是他全部感情的依歸」!的確,震川先生在此志中提到祖母、老嫗、母親、妻子、姊姊、以及小妹,對於一個「室僅方丈,可容一人居」的百年老屋,而且每逢下雨便雨澤下注的的舊居,有著這麼深厚的感情,成長過程的鄉情種種,怎能令人遺忘?文末,歸氏也提了一棵數:「庭有枇杷樹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;今已亭亭如蓋矣」!梅樹對於王維,枇杷之於歸氏,皆有特別而深厚的情感。

很明顯的,父親也正是藉王維之《雜詩》及歸有光之《項脊軒志》,以抒其思念故鄉及親友之情!「人非草木,熟能無情」,正因如此,對於一草一木,一磚一瓦,都成情之所繫!也就難怪歸有光於文中說:「瞻顧遺跡,如在昨日,令人長號不自禁」! 父親為此文時,祖母丁氏有如巴蜀寡婦清般「能守其業,用財自衛,不見侵犯」的景象必然浮現,蓋歸氏八歲喪母,少時記憶點滴在心,其《先妣事略》有云:「有光七歲,... 孺人中夜覺寢,促有光暗誦孝經,即熟讀,無一字齟齬,乃喜」,兒時記憶,刻骨銘心矣!而家父亦八歲失怙,端賴祖母操持萬計方得不墜,想兩者俱在稚齡而頓失所依,所感所念,殆亦相同,如是乎,豈如是乎?

對於自己生長的地方,不惟我的父親,誰又能遺忘?袁枚對於幼時之事,嘗言:「凡此瑣瑣,雖為陳跡,然我一日未死,則一日不能忘。舊事填膺,思之淒梗,如影歷歷,逼取便逝」!無怪乎父親感慨有言:「愛有多細,記憶就有多細,情有多深,記憶就有多深」,並命此篇為「身在情長在」矣!想世間情愛,得則無感,失則有憾,又當何以言之?何以言之?

Tuesday, March 18, 2008

好一個「寧」字

袁枚《祭妹文》裡,使用了兩個寧字,分別為:「寧知此為歸骨所耶」以及「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」!這兩個寧,頗值玩味!

寧這個字,一直有「安」的意思!因此,隨處可見「安寧」、「寧靜」、「寧靖」、「康寧」」、以及「雞犬不寧」,而「寧夏」一省,其義也有「安」的成分在內!寧字之所以值得玩味,是因為字中有個「心」,以及「丁」字!蓋心為「表意」之符,而丁則為「表聲」之符,合在一起,寧這個字,便是個「會意」兼「形聲」字。我們看看寧字的演變過程:


甲骨文的寫法,寧字原本沒有「心」字,在金文時方在皿字之上加入,之後的字形便鮮有變化。想來心安則寧,所以心是個意符,而丁、寧音近,所以丁是聲符。至於屋內之所以放個皿字,應該是表示此屋長久使用,把所有家當,包括吃飯的傢伙都擺進來了,故而足以「安身立命」矣。因此,寧字的本意確實是當作做「安」字解。

祭妹文內的「寧知」二字,是「怎知」的意思一意,怎知表示不知,不知則懸而不安,所以寧字的變化,還是從「安」的意思衍生而出。詩經周南《葛覃》上說:「歸寧父母」,現在都說是女子出嫁之後,回家省視父母之意,其實省視之用意何在?當然仍是取一個安字之意,無非是說女子離家嫁做人婦之後,回家看望,希望父母依舊安康是也。故爾前例所舉之安寧、康寧、寧靜、寧靖,也都是取一個「安」字之義,家裡有個打點大小事物的女子,後顧無憂下,男子自然心安於外打拼矣。

至於「寧汝於斯」四字,顯然寧是當作動詞使用。《漢書 哀帝記》載:「博士弟子父母喪,予寧三年」,說的是博士弟子如果家中遇有喪事,可以予以准假返家守孝三年。而守孝者何?一以安死者往生之軀,二以安生者回報之念!所以寧字,在這裡是另一層「安」的意思!所以寧汝,就是安喪死者,以取心安了。當時袁枚之妹已經暫厝了八年,若再不入土為安,更又意欲如何?葬妹後再三年,袁枚五十五歲,將停柩十七年尚未入土的父親,也奉安在小倉山隨園之旁,不論寧願與否,終於「寧」喪於是山矣!

寧字,另外還有兩個寫法,一是「甯」(讀音:ㄋㄧㄥˋ),《聊齋誌異》裡,甯采臣與聶小倩的故事,因人鬼殊途,因此更顯淒美,於此甯字是個姓氏,乃春秋時衛國康叔之後,因食采於甯,故以邑為氏,只不知故事裏的甯采臣,在想像中的世界,不得其緣的結果,最後可能心安?「甯」字,寶蓋裡面有個心以及一個「用」字,用字的本意即是「通暢」(如、甬、通、湧),想心意暢通自然隨遇而安,故甯字,反倒比「寧」字更好理解。此外,「寍」也是寧的另一種寫法,較之寧字,只是省去了「丁」字(說文將此丁(寫作ㄎ)字解之為「氣舒」之意)。但如今,甯、寍這兩種寫法都已經漸漸為人遺忘,而簡體的「宁」字,反而大行其道!如此,寧字已安寧寧葬矣,尚能寧死不屈乎!

屋子裏有個盛飯的傢伙,人心這就安寧了!想來寧字,要的還真不多呢!

Saturday, March 15, 2008

感恩與期盼


1945年,抗戰勝利,台灣重回祖國,1949年,中國國民黨失去大陸政權,播遷至台,2000年,以連宋不合,選舉失利,失去台灣之主政政權!而後,於政府移交前,在報紙上刊登了半版的廣告!標名曰:「感恩與期盼 獻給台灣:我們的母親」。父親以其極具意義,遂將其剪下貼附筆記本內。而今八年之後,再看看這段文字,心中亦有無限之感慨,自古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,若天下蒼生何!今年又逢選舉,捫著自我的良心,人民的日子,過真的有比八年前來的優渥?

當年雷根 (Ronald Wilson Reagan) 競選總統,在辯論時說過這麼一句深植人心的話:"Are you better off today than you were four years ago?"。於今,我們檢視這八年來「新政府」之所作所為,想想當年所提出的競選口號:「年輕台灣,活力政府」!「快樂、希望」,再看看貪腐、枉法、舉措失當的領導,真有比八年前來的更好?中國專制王朝結束於1911 年辛亥革命,民主則逐步落實於1947年「憲政」啟動之日,直至1990年終止「動員戡亂時期」國會全面改選,再而後1996年總統直選,2000年政黨和平輪替,「民主」終於植根在台灣!然而,號稱「頭家」的人民,卻始終是政客操弄得玩偶!落實以民為主,顯然需要進步且聰慧的國民。對於何人當選,對國家未來之走向,人民幸福之提昇當然有直接之關連,期許進步且聰慧的全體國民,能做出對自己及子孫最有利的決定,畢竟長治久安的政策與作為,絕不是激情或悲情的講演,或短視的政策操作可以獲致。

於此,讓我們重讀「感恩與期盼」這篇小文,並殷切盼望新的執政者,能真正帶給百姓「富裕、繁榮、幸福、光明」的日子。

感恩與期盼
獻給台灣:我們的母親

五十五年來,我們耕耘台灣每一吋土地,讓您長出果實,富裕與繁榮
五十五年來,我們編織台灣每一個日月,讓您充滿希望,幸福與光明
五十五年來,我們開拓台灣每一處生機,讓您立足台灣,胸懷大陸,放眼天下

五十五年後,我們把自由的心靈,獻給了您
五十五年後,我們把民主的天空,獻給了您
五十五年後,我們把均富的大地,獻給了您

但是此時此刻,
留下給我們自己的是 –
無盡的反省
要在反省中找到方向
無限的改造
要在改造中重整筋骨
因為我們有一個
無悔的期盼 –
那就是永遠為您做最忠誠的服務。

今天,
在這充滿康乃馨花香的日子,
我們要先感謝您五十年來的託付
然後我們將 –
離開自我,回到群眾
離開浮華,回到樸實
離開妥協,回到理想


離開自我、浮華與妥協糾葛不清的昨日
追求群眾、樸實與理想交織而成的未來。

過去,我們謝謝您的付託
現在,我們走向改造的航程
未來,我們還有一個期盼 –
期盼回來再為您作最忠誠的服務

中國國民黨全黨同志同啟---- 告白於政府移交前


Tuesday, March 11, 2008

袁枚葬妹,暫厝八年


袁枚的三妹,單名機,字素文,據祭妹文:「乾隆丁亥冬,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,而奠以文」,是以得知該祭文寫於乾隆三十二(1767)年,又據袁枚「小倉山房文集」女弟素文傳一篇所言,知素文卒於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。如是,祭妹一文實寫於素文死後八年!想當時袁氏已然五十有二,既遍歷人世生死滄桑,卻仍可於八年之後,落筆情痛如此,手足同胞之情,得能不真?

到底袁素文婚嫁何如,竟爾「以一念之貞,遇人仳離,致孤危託落」?惜袁機所遺生平資訊有限,僅能以「小倉山房文集」卷七的女弟素文傳,祭妹一文,及其他少數片語隻字,檢視其婚配乃至溝水兩分之過程,現簡單敘之如下:
1723 雍正元年癸卯,袁氏八歲,素文四歲
袁父(袁濱),以指腹為婚方式,將素文許配予衡陽令,如皋高清之弟高八之子高繹祖,並受金鎖聘禮。如是,素文夫,高繹祖恰小於袁機四歲。

1742 乾隆七年壬戌,袁氏二十七歲,素文二十三歲
婿家高八來信毀婚,言曰:「子病不可以昏,願以前言為戲」,然素文不從,「持金鎖而泣,不食,先君亦泣,亦不食」,如此,袁父迫於女意,復書高氏其堅嫁之心!

1744 乾隆九年甲子,袁氏二十九歲,素文二十五歲
高八歿,其兄子高繼祖來信,坦言:「婿非疾也,有禽獸行,叔仗死而蘇,恐以怨報德,故躗詞辭婚,賢女勿自苦」,然素文仍不從,終嫁歸高氏。此後數年,百般受虐於高繹祖,女弟素文傳描述高氏之劣行如下:「高,渺小僂而斜視,躁戾佻險,非人所為。見書卷怒,妹自此不作詩;見女工又怒,妹自此不持鍼黹;索奩具為狎邪費,不得則手掐足踆,燒灼之毒畢具,姑救之,毆姑折齒;輸博者錢,將負妹而鬻,妹見耳目非是,告先君,先君大怒,訟之官而絕之」。當時袁父得聞高氏禽獸之行,趕赴如皋,以告官方式方得離婚,足見高氏嗜虐成性,並無離婚之意,方以需以告官解之!素文歸於高氏終至仳離,其間年數不詳,僅知於如皋之時,高氏育有瘖啞女阿印一人,而阿印亦於素文離開高氏時同返袁家。

1752 乾隆十七年壬申,袁氏三十七歲,素文三十四歲
素文「義絕高氏而歸」後,隨袁枚入居小倉山之隨園,然「長齋,衣不純采,不聞樂,有病不治,欲風辰花朝,則背人而泣」,以如同守寡之方式清苦自持!自苦若是實不知其所以然。

1758 乾隆二十三年戊寅,袁氏四十三歲,素文三十九歲
素文前夫高繹祖病卒,素文亦為之病!

1759 乾隆二十四年己卯,袁氏四十四歲,素文四十歲
是年,素文於十一月十三日病歿,一個由自己所做的錯誤婚嫁決定,使袁機抱憾而終!

乾隆三十二年丁亥,袁氏五十二歲,葬三妹素文於羊山
然則,何以袁枚於八年後,方「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,而奠以文」?前此八年,素文又葬於何處?抑或始終未曾入土達八年之久?又或遷葬於上元羊山?為解其故,先查祭妹文內有關「葬」、「奠」之文字,有三段要緊敘述如下:
1. 「乾隆丁亥冬,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」,如此,對照女弟素文傳,可以確定此祭文確實是寫作於素文逝後八年!也可以說,素文命歸之後八年,方才真正謀得窀穸之所在!
2. 「余捉蟋蟀,汝奮臂出其間;歲寒蟲僵,同臨其穴。今予殮汝葬汝,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」,足見袁枚寫祭妹文時,確實經過「殮、葬」過程及儀式,當是確定要入土為安了。
3.「汝之詩,吾已付梓;汝之女,吾已代嫁;汝之生平,吾已作傳;惟汝之窀穸,尚未謀耳。先塋在杭,江廣河深,勢難歸葬,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,便祭掃也」,如此,足見此文寫於為素文「謀窀穸」不得多時,在獲得袁枚母親章氏之同意後,方才下葬(寧汝於斯)於羊山之上。

依照上述文字,顯然素文死後,先「暫厝」過某地,直到丁亥冬,在袁枚取得母親章氏之首肯下,方得正式「入土」於上元羊山,並且為此祭文!當然,素文死後之所以遲不下葬,原先極有可能是想歸葬於杭州之先瑩,然因江廣河深,歸葬困難,故於死後八年,方才正式決定葬之於上元。此一決定,也極有可能係袁枚漸覺老邁(斯時袁枚已然五十二歲),而其母親更是已在風燭殘年,當欲見其女入土為安,方了所願吧!

前述論點,在乾隆三十五年,袁枚五十五歲做《隨園六記》,並紀述其父親歸葬不得時,亦可獲得同樣佐證。袁枚言曰:「於先君子卒於江寧,欲歸葬古杭慮輿機之艱,不果,欲隨葬茲土,又苦無誓宅。所以故,將牢穴豫慢葬者十又七年,思古人未葬不除服之意,瞿然自以為非人。今年春,有形家來,謀園西為兆域者,余聞往視,則小倉山來脈,... 封以為塋,宰如也!...遂請於太夫人,於己丑十二月十六日扶柩窆之。」基此,袁枚之父既可慢葬十又七年,可見素文亦可能停柩八年,之後方決定「葬」於羊山之上!若果如此,則素文死後並未真正下葬,而是在「某處」暫厝了八年,但終以歸葬輿機不便,加之江廣河深,最後還是歸骨異地,不得不葬於離鄉七百里之上元!

死而不葬,而欲歸先塋之冢,豈真有其必要?《晉書 王祥傳》記下列之言:「(王祥)將死,烈(王祥四子)欲還葬舊土,芬(王祥五子)欲留葬京邑。祥流涕曰:『不忘故鄉,仁也;不戀本土,達也。惟仁與達,吾二子有焉』」。如此,歸葬是「仁」,隨葬是「達」,大可不必拘泥一時一地!然而袁枚對於自己的父親及妹妹,竟都卡在「歸葬」思維之上而久久不得入土奉安,但到頭來,還不是一樣歸骨於離鄉七百里地之羊山與小倉山上?王陽明《瘗旅文》有云:「遊子懷鄉兮,莫知西東。莫知西東兮,維天則同。異域殊方兮,環海之中。達觀隨寓兮,莫必予宮」!看來,流竄異地的王陽明,反倒比袁枚來的更豁達人世!死於何處,則葬於何處,是不必一定要歸骨於家族墓穴中的!更何況,身後之事,又豈容逝者作主?

前讀祭妹一文,已逾三十年矣,當時即不解為何「葬」三妹於死後八年!多年疑惑,今自解之,若果為歸葬「先塋」,而使袁父、素文分別停柩達十七年及八年之久,逝者能安其身乎?而生者又豈能安其心乎?這也就難怪袁枚會自己說「矍然自以為非人」矣!人謂:葉落之處即為歸根之所,倘如是,則魂魄消散之處,當亦即是埋骨之所矣,歸葬也好、隨葬也罷,如無後人祭掃,則又何所差別?

人死之後,子孫賢賢不肖,誰又可確保封樹不毀?「葬」,歿於荒草之中爾,身後事,就留給身後人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