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大學學測放榜的日子,有人志願全部得上,也有人無一錄取!考試本就是件需要緣分的事,如有範圍而且準備充分,高中機率不小,反之無有範圍缺乏預習,則難有上榜機緣。古代讀書人「進京趕考」的故事,中與不中,黃榜揭曉,而大家可能不知道的,需要進京赴考之人,可都已經是經過鄉試錄取,具有「舉人」身份了!會試高中之後,最後再經過殿試一關,就是「進士」了,有了進士身份,家門前可以立起旗竿,榮耀自己的身份呢!
隨手檢閱清錢大昕《十駕齋養新錄》一書,第十卷中「鄉試錄」一則,裡面有記載如下:「予家有康熙四十一年江南鄉試錄。考試官,吏部文選司郎中陳汝弼,山東福山人;工科給事中黃鼎楫,直隸宣化人。」其序云:『先以御史臣朝楠貳之,繼命給事中鼎楫來代。』」錢大昕是清朝的文史學家,參與過《續文獻通考》及《續通志》的修纂,寫過《二十二史考異》,是跟陽湖趙翼(甌北)及崑山顧炎武(亭林)齊名的大學者,因此《養新錄》所載之內容有相當的可信度,也為史家所稱道,阮元就稱道其書:「皆精確中正之論,即瑣言剩義,非貫通原本者不能,譬之折杖一枝,非鄧林之大不能有也。」另依據夏維中、孟義昭兩位先生所撰《清代江寧的江南貢院與上、下江考棚》一文所錄,該科鄉試還有其他同考官如下:「《易》共設五房,分別由含山縣、霍山縣、鳳陽縣、祁門縣、興化縣知縣及運城縣教諭張洞宸擔任;《詩》也設五房,分別由懷遠縣、全椒縣、碭山縣、寶應縣、宜興縣知縣擔任;《書》共設四房,分別由江陰縣、華亭縣、蒙城縣、上海縣知縣擔任;《春秋》、《禮記》各一房,分別由盱眙縣、臨淮縣知縣擔任。」足見古代科舉考試的繁複性、綿密性,實非現代人可以簡單想像的,否則也不需要有《欽定禮部則例》,《欽定科場條例》進行細部的規範了。
該則「鄉試錄」內錄有「序言」,可知錢氏是以實物做為寫作依據,查法式善於嘉慶年間所著之《清秘述聞》卷三之內容,裡面有雷同之記載如下:「康熙四十一年壬午科鄉試,江南考官吏部郎中陳汝弼字踽菴,山東福山人,乙未進士。工科給事中黃鼎楫,字巨公,直隸宣化人,乙丑進士。題『智者動仁』四句,『天下末能 載焉』、『為巨室則 任也』。」如此,則《清秘述聞》與《養新錄》內針對考官之資訊,可以相互參證以為補正。但考題「智者動仁」等,則需稍做說明,至於題目中「空一格」的寫法,其實就是現在慣用的「…」,意為省略其中語句的意思。
「智者動仁」四字,所指係《論語∙雍也》篇中:「知者樂水,仁者樂山;知者動,仁者靜;知者樂,仁者壽」的後十二個字,考官應該是要考生回答「智者」與「仁者」何以有動靜樂壽的差別吧!但若能忘情於山水之間,難道就真能兼得仁者與智者之內涵?恐怕也未必。至於「天下末能 載焉」,其語出自《中庸》:「君子語大,天下莫能載焉;語小,天下莫能破焉」,此一題目考問的是「君子之道」高低深淺的問題,最後「為巨室則 任也」一題,語出《孟子∙梁惠王》篇:「孟子見齊宣王曰:『為巨室,則必使工師求大木。工師得大木,則王喜,以為能勝其任也 。匠人斲而小之,則王怒,以為不勝其任矣。』」,這下談的是有才學、有想法的人,能否在所處環境中,發揮其能力的議題。鄉試考文秀才的題目,出的都是四書的內容,但如何搖筆自成一家之言,進而勝出於同朋之上,那就靠自身本事加上些許運氣了。有運,測一「因」字,可以解成「國內一人為大」,也就是說會高中狀元,若是時運不濟,另一個人同樣寫一個因字,則可解成「有心寫因」,只能「恩科得中」了,誰知道未來呢?測字、解字,靠的是文字學的底字,但機緣,未必都在字中。
一個鄉試,出題三道,並以三道試題論高低!這跟黃藥師選女婿一樣,但所不同的,文鄉試只考四書五經,而郭靖卻還有比試武功的「術科」,這點與「武鄉試」考馬步箭、弓刀石則略微相同。《養新錄》中還說:「是科始編官卷」,表示康熙四十一年開始,才開始有所謂的「官卷」,而「官卷」就是官宦子弟應考時的答卷,因考生的身份特殊,所以特別給予差別待遇,這群擁有考試特權的權貴子弟,比之透過依據大省、中省、小省等「分省取士」標準作業模式方能進入宦途的寒門之士,其入仕的機會自然相對較優。
陳汝弼的資料頗為有限,在《清史稿》的《聖祖本紀》及《李光地傳》中,可以見著部分記載。依據時間順序,《李光地傳》中的記述是「給事中王原劾文選郎中陳汝弼受贓,法司論絞。汝弼,光地所薦也。上察其供證非實,下廷臣確核,得逼供行賄狀,汝弼免罪,承讞官降革有差,原奪官。」而《聖祖本紀》中則是:「上親鞫郎中陳汝弼一案,原汝弼罪。刑部尚書安布祿、左都御史舒輅以失獄免職。」另外在「陳汝弼-福山明清七十五進士」一文中,提到陳汝弼臉有異象,半邊白,半邊黑,實足黑白郎君的樣子,而他本身因剛正不阿,得罪官場同僚,終而為之羅織入獄,先判「立斬」,後論「立絞」,都是立即處死的意思,最後靠康熙親自審訊此案方得無罪脫身,至於羅織陳汝弼入獄的一干「失獄」(也就是現在的冤獄)官員,隨後則有四十餘人因此掉官罷歸。
至於另一個考官(副考官)黃鼎楫,《清史稿∙李光地傳》中,也僅有一段記載如下:「(康熙)四十三年,給事中黃鼎楫、湯右曾、許志進、宋駿業、王原等合疏劾光地撫綏無狀,致河間饑民流入京畿,並寧津縣匿災不報狀。光地疏辨,引咎乞罷,詔原之。」可見黃鼎楫與李光地不怎麼搭嘎,一劾一辨,都要康熙親自裁決。在清朝當個皇帝,真的是需要宵旰從公不眠不休的,大小奏折也是看不完的,而且多半都是由飽讀詩書的大臣寫成的文言文耶!哪有可能天天周旋在後宮美女之中呢?依據《清朝進士提名錄》一書所載,黃鼎楫是康熙二十四年乙丑科,三甲第一百一十七名進士,差一點點就名落孫山了。隨便檢視ㄧ下,同榜進士中還有編纂《格致镜原》的陳元龍,稗官野史說陳元龍其實才是是乾隆的生父!此外,還有對杜甫詩有特別研究的汪灝、仇兆鰲兩人,汪灝曾經官至河南巡撫,並且寫了二十四卷的《知本堂讀杜》,而仇兆鰲則曾擔任吏部右侍郎,另有二十五卷大名鼎鼎的《杜詩詳注》,同榜人對杜甫都有興趣,該是緣分吧!
康熙四十一年的壬午科鄉試,注定要不同凡響,該榜解元(舉人第一名)吳楚奇日後因南山戴名世案被去革去功名,從此蕩漾山水之間,因此除畫作幾許外,存世著述甚為鮮少。為此,李山嶺先生特寫成《吳楚奇著述考》一文,並發表於《古籍研究》,以紀念這位江南大才子。壬午該年,陳汝弼及黃鼎楫,連同其他考官十五人,以及中式之舉人張維煦等七十四名,共同立了一個《壬午科两大主考公正廉明碑》,此碑現存放於江南貢院之內,因難得提及清代考試,特將此碑記內文複錄如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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維我國家升平日久,禮樂文章之化漸被無外。凡山陬我對澨、窮鄉下邑呫嗶之士,無不磨厲以須期一得,當以無負皇上教育人材之意。而歲在壬午,適值鄉舉之期,一時左右大臣咸能仰體聖意,其于直省應為主試官者,必慎簡,乃屬各舉所知聞,自五月至於七月,莫不次第得人,以往惟是。
大江南北宿號材藪,非得至公且明遠勢違利者,以司其事,則往往事後率有浮儀,故當其任口正難其人。於是皇上獨出賽鑒,顧視廷僚,至再至三,乃於吏部得我山左夫子陳公為之主,而以新晉工科口毅州夫子黃公副之。二公既後受命,皆即日就道,江南人士踴躍歡慶,知口二公受聖天子知遇之深之奇,方將得人以圖報效。豈肎脂韋遷就,若彼庸庸者之所為,以聊且塞司衡之責耶?及事竣榜發,楚奇等愧非一時之選,而江南人士雖戰藝而北者,其稱說口二公之公且明,未有異辭。且曰:「二公可謂不廢上命,將必有大快於此者矣。」而不知口二公因不以此自多也。
於公宴之日,集各州縣分校諸公及諸生,而命之曰:「國家三年賦士於鄉,非徒取得一二章句之儒,以應故事,將謂負姿標格卓犖奇傑之士由此而出,諸生此後試於禮部,選於吏部,其文章當有進於是者。而學術、人品、功業所為修於已報朝廷者,維余有厚望焉。」庶其勉諸楚奇等,退晉謁日考諸公,則又語之曰:「二公之公且明,江南人士諒所眾知,而口二公之所以得行其公且明者,殆有故也:向來制科定例,凡鄉舉直省試,卷必經部科磨勘,雖一字句之纇不敢少寬,其始意不過以防奸弊,而不謂弊端即由此而泣。部科磨勘之法益嚴,則司衡彌縫之術不得不工。雖數十年來,部科與司衡者皆清白公正,自持無複宿弊,而分校之官、待舉之士,積疑未破。自一入試之後,作文者斂息才氣,務為揣摩洗刷,惟恐一字句之纇,致以遺誤;閱文者其畏葸尤基,至有托他故,謝不與分校為幸者。其弊殆不勝言也。」二公既膺簡拔,稔知部科原無苛索司衡之心,甫入棘闈,隨後為同考,聲言其意以破解向來之疑。故同考得竭其心思,目力搜剔其異以薦之。口二公而口二公亦得行其至公且明之心,以仰答聖天子側席求賢之盛舉也。於是楚奇等既心知其所由然,而江南人士亦莫不聞之。乃相與悚然歎翼,而有言曰:「二公不採聲望,不徇私情,不顧勢利,則天下之至公;而原本經史取裁,先正文之高下工拙,不爽毫釐,則天下之至明。其清已往往陋規,塞將來之弊竇,則其廉潔嚴正之所為,遺之無窮,以為江南人士將來之慶,則所以仰晞口二公之徳之望者,政未有既也。」於是楚奇等不敢隱而不言,亦非二公所能禁,顧鐫其事于石,豎之衡鑒堂中。若夫諫頌之辭,出於受知之口,無論為口二公所惡,而亦楚奇等自貽之恥也。而況口二公廉潔嚴正之性,至往來交際饋之常,亦絕而不相通者,又豈志士語言所及表暴乎哉!故承江南人士之誠心而記之若此。
陳公諱汝弼,號愧輔。吏部文選司郎中,山東福山人,己未進士。黃公諱鼎楫,號巨公,工科給事中。北直宣化人,乙丑進士。
大清康熙四十一年,歲次壬午,秋九月穀旦同考試官:詩二房,全椒縣知縣袁家麟;易五房,興化縣知縣王渭鼎;易三房,鄆城縣教諭張洞宸;易一房,含山縣知縣許士貞;易二房,霍山縣知縣徐天德;易四房,鳳陽縣知縣黃簡;詩一房,懷遠縣知縣張夢熊;詩三房,碭山縣知縣黃華袞;口口口,祁門縣知縣魏郊;春秋房,盱眙縣知縣周振舉、書縣張増;詩五房,宜興縣知縣蔣尚緝;書二房,華亭縣知縣苟鴻儒;書四房,上海縣知縣李發枝;禮記房,臨淮縣知縣高天挺。
中試舉人張維煦、陳起春、李茂林、吳楚奇、袁天衢、馮皓、王式丹、金碩任、徐駿、王麟、吳樞、胡伯炯、劉植敬、張有右、喬儆、劉嘉本、彭隅、周金簡、喬兆棟、張公望、柯天健、黃運開、李射鬥、王霖、朱基慶、過崧孫、張自超、曹士奇、陳洯、劉應褒、馬益、王粵、楚重光、褚愈、許攀桂、王應佩、周憲、鄭祿天、陳蔚、陶立忠、朱琬、錢口口、曹恩義、潘寀鼎、荊雲駿、楊淮、包爾純、範仁沛、張觀光、周天成、楊企震、程瓍、陸應龍、朱纘、黃師瓊、口方泓、口以忠、成口申、楊口潭、林殿楨、華口進、張口思、徐口口、黃呈鷺、韋玉樹、賈邦植、劉朝遒、吳作舟、鄗芭傳、汪鈞、陳之謨、張聖教、陳元廣、趙炳文。
(註:「口」字係漶漫難辨之闕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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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述夏維中、孟義昭先生論文中的同考官資料,其實就是迻錄此一碑文之內容而得。錢氏《十駕齋養新錄》中所記錄的康熙四十一年鄉試,在此「壬午科两大主考公正廉明碑」中又再度生動鮮活了起來。陳汝弼、黃鼎楫兩位鄉試正、副考官,及或史料記載有限,但終究金石可鏤,聲名不朽!至於江南才子吳楚奇,既已深知「逆作者竟至順成,善始者不必善終」(見吳楚奇《龍津史談序》),在轟動大案戴名世發生革除功名之後,後人也不必替他的際遇,多做嘆息。終究,上榜雖需自己的努力,但也無非機緣,至於浮世功名,則僅為一時之榮耀而已,唯有自身所認定與在乎的價值,才能讓自己心安理得的,不忮不求的蕩漾於山水之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