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March 26, 2013

人雖去而情尚在,緣雖了而義仍存


父親退出軍旅後,受陳先生英俊之盛邀,因而共創華屋建設公司大展宏圖,然人生無常,在當年政府以提高「空地稅」及「空地限建」的雙重錯誤政策下,遂至資金大幅積壓難以周轉,復以當時「美匪建交」,國境艱難,陳先生因受他人鼓說而為的幾步錯棋,終而導致公司一蹶不振,頹局難挽。從此,父親失去了舞台,卻承擔了所有責任,書空落寞,老驥伏櫪直至其終。雖如此,父親確實從不曾向我多提那段艱辛的過往,或許那正是祖母「仁者不以盛衰改節,義者不以存亡易心」之教誨有以致之。

時移事變,父親而今已然幻化而去,陳先生錄於鬼簿亦已多年,然當時的種種,卻可以在父親所寫的「悼 陳英俊先生」一文中略見端倪。父親此文刻意塵封但我已熟讀有年,只不知父親對於那段如此不堪的曾經,何以能如此的淡然處之:「君子絕交,其言其行,當有所保留,此不僅為他人留餘地,實乃為自己留餘地也。」父親從不曾多說過陳先生一句話,而每當我行經敦化南路與和平東路的交叉所在,抬頭望去,父親所書的「華屋大廈」四字,印痕卻依稀猶存,似乎仍紀錄著那段曾有的輝煌。今夜,再次展讀父親所書,闃然深夜,心中感懷輾轉,萬千中卻又難吐一二,父親何以能夠如此的念純心寬,無怨無悔?曾經,陳英俊先生在其「笨鳥慢飛」一書中,對父親亦多有感謝之意,或許,人生只有在分手後重新回首過往,方能褪盡是非,淅瀝下原本就應有感動與感謝,但,那又該是怎樣的一種緣分與豁達?

父親在得知陳先生下世的消息後,沈痛的先寫道:「半年的時間,據馬躬耕先生說:『英俊老弟已是骨銷形瘦,面露病色』,而今竟駕鶴西歸,不食人間谷麵矣!他可算是我的一位知己,驚聞噩耗,不禁痛淚。」如果,父親願意保留那曾經的一切,並在絕交後仍將陳先生視為知己,那做為晚輩的我,「為長者諱」不也理所必然?風吹黃花,一切已成昨矣,那些美好與滄桑的記憶,父親都保留的帶走了,而即或那場風雨,徹底的改變了原本和樂的家庭,並深深影響著我對接物待人的看法,但,難道我仍不能隨父親般豁達的卸下心石坦然以對?誰都握不住沙,攤開手,且讓我再一次謙卑的學習放下,徹底且沒有保留的放下。而今,我越發的知道,人世間該看重的絕不是短暫的名與利,而該是長存在心的情與義。

此夜,我將父親所書悼文敬錄於下,是在清明之際對父親的無限追思,也是對陳先生與父親攜手共事時的一種沈澱,人生無非是緣,「人雖去而情尚在,緣雖了而義仍存」,但起滅之間,誰又能替誰分說?

悼 陳英俊先生

汝病我不知時,汝葬我不知日,友人驚傳噩耗,不禁痛淚。

吾與汝結合於患難之際,汝經商蝕本,苦乏良策;吾軍旅失途,備受煎熬。一個是有識的才子,一個是智勇兼備失意軍夫,相識有緣,契合在先。汝不以我兩袖清風為嫌,吾卻以汝年輕有為可賞。更難得的是,汝與吾有一個共同追求的理念和指標,不向失敗垂頭,全心全力做一番事業。假定說:在我們努力中確實有點成就,所依附的也就是這付預設而堅守的志節,自然,親友的大力協助,功不可沒。

猶記,吾初訪汝家時,見到的不是你的父兄,而是汝的大嫂,她以禮相待,不曾有些許歧視,銘感五內,當吾因事先離去時,她很誠懇的對你說:「以後有這位先生幫忙你,生意一定不會再失敗」,她這句話對我來說,很費推敲,不知是對我的恭維還是鼓勵,抑或是給予你的警惕?相處幾年下來,從多方面瞭解,方知你家大嫂是一位最賢慧,並且持家有方的中心人物。

悠悠歲月,無常人生,我們不能掌握現實,現實往往作弄我們。說真的,我們曾經鴻圖大展,但在緊要關頭,多為外力的入侵,公司的大好前途,竟然經不起別具用心者挑撥離間而分崩,言之痛心,悔亦晚矣。

君子絕交,其言其行,當有所保留,此不僅為他人留餘地,實乃為自己留餘地也。故近二十餘年來,對與君共事一節,無怨無悔,並禱天祐汝宏圖再興,事業大成。

兩年前,吾女在內湖與君不期而遇。歸告,麗霞美麗大方不減當年,而君則面皮瘦黃,吾想可能是勞心所致,未預汝已患不治之疾,英年早逝矣。

「悲晨曦之易夕,感人生之長勤,同一盡於百年,何歡寡而愁殷?」這是棄官歸里,生活境遇並不優越的陶淵明的自我嘆息,又何嘗不是人生真實寫照?英俊老弟,人生本來是一種悲調,遲來,不一定可喜;早去,可算是解脫。安息吧,汝雖有責未盡,上蒼總會有一個妥善的安排,禮老而多疾,自度來日有數,含淚忍痛,攜同汝的好部屬陳秋圭女士,致祭於汝之靈前,嗚呼,人雖去而情尚在,緣雖了而義仍存,老弟,你不虛此生。

義兄 李忠禮
舊屬 陳秋圭
敬悼




Friday, March 1, 2013

慷慨燒春酒,昂藏看寶刀


我自小在北投婦聯三村的眷村長大,從竹籬笆到水泥圍牆,以至到最後的眷村改建,我都經歷過,老兵豈能不死?但逐漸凋零卻是極為誠實的寫照。小時,每到過年之時,我總會從文化三路的中興一街,一路走到九街,挨家挨戶的看看各家所貼出的春聯。那是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衝動,也因此對於常見的楹聯,打小便有機會熟記。

記憶最深刻的,是海家每年都以厚重顏體寫成的「忠孝傳家久,詩書繼世長」兩句,由於多年不變,因此到現在雖然時空早已轉換,但卻仍似乎憬然在目,一直到海伯伯去世,那幅對聯才停止現身。此外,對於村前蔣家的對聯,我也一直記憶在心。曾經,蔣家貼出的是「海納百川,有容乃大壁立千仞,無欲則剛」,但直到很久很久以後,我才知道那是林則徐在兩廣總督任上所書的對聯。其他諸如「爆竹一聲除舊歲,春風送暖入屠蘇」,「新年納餘慶,嘉節號常春」等,也都是後來才知道一個是王安石的詩句,另一個則是孟昶的題辭。如今回想,以己意為辭的對聯,確實是不多的!當然,如果枯腸搜索無得下,翻閱清朝梁章鉅先生的《楹聯叢話》、《楹聯續話》、《楹聯三話》,裡面不乏良辭美句,也都可以拿來葫蘆照畫一番,應景文字如果無須深究,實在也不必自苦拘謹不堪。

對於父親早年所寫的春聯,我殘存的記憶一直僅存「昂藏看寶刀」下聯一句,前數日無意間與同事提及此事,同事徐某竟為我在網路代為搜尋一番,方知那個我已然失去記憶的上聯當是「慷慨燒春酒」五字。父親早年在金門服役,「慷慨燒春酒,昂藏看寶刀」或即是在那段時間所用的春聯。少時,父親總是對我提起他是如何坐著橡皮艇,陪同經國先生穿梭在金門大小島嶼之間,又是如何因為強浪船翻,而幾乎失去性命的往事。不時,父親也會操持著不怎麼順遛的英語,告訴我他是如何為了多賺幾罐SMA廠牌的奶粉錢,拼命的埋首於文字工作之內!而今俱往矣,少時點滴已然無由相尋,父親給予的關愛也如清煙杳然褪逝,而那慷慨昂藏的對聯,自然也不知為何人所寫,還是,那本就是父親的原句?父親晚年,仍習於除夕當日自書對聯,其文句亦由心境脫化而成,然而老病之身,伏櫪有心,舞台難再!所惜當年確實不知珍愛而未能羅縷紀存,如今徒留遺憾,思之枉然。

父親去後,家中春聯依例由我寫成,然今春長時犯病,思慮不清且體力甚是不濟,是以未能妥為準備。於除夕夜前,遂以「一步一印,莫忘來時之路,同心同德,敢望去向之途」兩句作為今春的對聯。貼黏之際,小兒問我:「為何今年的對聯特別簡單?」我笑笑,因為這簡單兩句的背後,其實也有著一個公司的故事。而這些故事,顯然不可能以抄襲楹聯叢話的文字內容予以有效表達。

今年恰逢服務公司成立三十年之慶,因此受命替公司寫了兩句對聯:「基業長青越卅載,永續經營志千年」,也蒙公司採用並作為旺年會的主軸。然而上海業務同仁,為自壯聲勢,竟以嵌有「橫掃業界」、「技壓群雄」兩句的文辭做為對聯,並有意將之張貼於公司大庭之上!由於文辭顯然過於招搖且頗顯自傲,我自然期期以為不可,並建議切莫張貼以落人口實,畢竟事實上,我們離橫掃還很遙遠,更不敢多言技壓,而經營風險卻如影隨形,必須以臨淵履薄之心方能稍予面對!遂於草擬另一份文稿時,將原本所寫的對聯,予以增寫而成「基業長青越卅載,一步一印,莫忘來時之路永續經營志千年,同心同德,敢望去向之途」,以期望同仁能不忘來時路之艱辛,方有可能齊一心力邁向未來之途。這其中的點滴,當然不可能為小兒所知曉,我移除與公司相關的部分,遂用之以為今年的春聯。未來實不可知,想天下無必勝之方,鮮永業之謀,只有繼續努力,只有勇毅付出,或許才有生存發展的機會。

父親歷年所草擬的楹聯,多半都記在父親的筆記本裡,撫摹那些日漸泛黃的筆記,真不知父親離去已然十年矣!父親書寫時那力透紙背的印痕都還可見,然歲已逝,人已杳,夢已斷,一切都只剩下記憶,而記憶似幻若真逼取便逝,到哪裡再去找回父親振筆疾書的畫面?以及年夜飯前的叮嚀諄囑?我焚香祝禱,如果可能,只希望今生還能做到父親對我的期望:「謀其事之所當為,盡其力之所能為」,凡事盡心盡力,餘則在所不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