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退出軍旅後,受陳先生英俊之盛邀,因而共創華屋建設公司大展宏圖,然人生無常,在當年政府以提高「空地稅」及「空地限建」的雙重錯誤政策下,遂至資金大幅積壓難以周轉,復以當時「美匪建交」,國境艱難,陳先生因受他人鼓說而為的幾步錯棋,終而導致公司一蹶不振,頹局難挽。從此,父親失去了舞台,卻承擔了所有責任,書空落寞,老驥伏櫪直至其終。雖如此,父親確實從不曾向我多提那段艱辛的過往,或許那正是祖母「仁者不以盛衰改節,義者不以存亡易心」之教誨有以致之。
時移事變,父親而今已然幻化而去,陳先生錄於鬼簿亦已多年,然當時的種種,卻可以在父親所寫的「悼 陳英俊先生」一文中略見端倪。父親此文刻意塵封但我已熟讀有年,只不知父親對於那段如此不堪的曾經,何以能如此的淡然處之:「君子絕交,其言其行,當有所保留,此不僅為他人留餘地,實乃為自己留餘地也。」父親從不曾多說過陳先生一句話,而每當我行經敦化南路與和平東路的交叉所在,抬頭望去,父親所書的「華屋大廈」四字,印痕卻依稀猶存,似乎仍紀錄著那段曾有的輝煌。今夜,再次展讀父親所書,闃然深夜,心中感懷輾轉,萬千中卻又難吐一二,父親何以能夠如此的念純心寬,無怨無悔?曾經,陳英俊先生在其「笨鳥慢飛」一書中,對父親亦多有感謝之意,或許,人生只有在分手後重新回首過往,方能褪盡是非,淅瀝下原本就應有感動與感謝,但,那又該是怎樣的一種緣分與豁達?
父親在得知陳先生下世的消息後,沈痛的先寫道:「半年的時間,據馬躬耕先生說:『英俊老弟已是骨銷形瘦,面露病色』,而今竟駕鶴西歸,不食人間谷麵矣!他可算是我的一位知己,驚聞噩耗,不禁痛淚。」如果,父親願意保留那曾經的一切,並在絕交後仍將陳先生視為知己,那做為晚輩的我,「為長者諱」不也理所必然?風吹黃花,一切已成昨矣,那些美好與滄桑的記憶,父親都保留的帶走了,而即或那場風雨,徹底的改變了原本和樂的家庭,並深深影響著我對接物待人的看法,但,難道我仍不能隨父親般豁達的卸下心石坦然以對?誰都握不住沙,攤開手,且讓我再一次謙卑的學習放下,徹底且沒有保留的放下。而今,我越發的知道,人世間該看重的絕不是短暫的名與利,而該是長存在心的情與義。
此夜,我將父親所書悼文敬錄於下,是在清明之際對父親的無限追思,也是對陳先生與父親攜手共事時的一種沈澱,人生無非是緣,「人雖去而情尚在,緣雖了而義仍存」,但起滅之間,誰又能替誰分說?
悼 陳英俊先生
汝病我不知時,汝葬我不知日,友人驚傳噩耗,不禁痛淚。
吾與汝結合於患難之際,汝經商蝕本,苦乏良策;吾軍旅失途,備受煎熬。一個是有識的才子,一個是智勇兼備失意軍夫,相識有緣,契合在先。汝不以我兩袖清風為嫌,吾卻以汝年輕有為可賞。更難得的是,汝與吾有一個共同追求的理念和指標,不向失敗垂頭,全心全力做一番事業。假定說:在我們努力中確實有點成就,所依附的也就是這付預設而堅守的志節,自然,親友的大力協助,功不可沒。
猶記,吾初訪汝家時,見到的不是你的父兄,而是汝的大嫂,她以禮相待,不曾有些許歧視,銘感五內,當吾因事先離去時,她很誠懇的對你說:「以後有這位先生幫忙你,生意一定不會再失敗」,她這句話對我來說,很費推敲,不知是對我的恭維還是鼓勵,抑或是給予你的警惕?相處幾年下來,從多方面瞭解,方知你家大嫂是一位最賢慧,並且持家有方的中心人物。
悠悠歲月,無常人生,我們不能掌握現實,現實往往作弄我們。說真的,我們曾經鴻圖大展,但在緊要關頭,多為外力的入侵,公司的大好前途,竟然經不起別具用心者挑撥離間而分崩,言之痛心,悔亦晚矣。
君子絕交,其言其行,當有所保留,此不僅為他人留餘地,實乃為自己留餘地也。故近二十餘年來,對與君共事一節,無怨無悔,並禱天祐汝宏圖再興,事業大成。
兩年前,吾女在內湖與君不期而遇。歸告,麗霞美麗大方不減當年,而君則面皮瘦黃,吾想可能是勞心所致,未預汝已患不治之疾,英年早逝矣。
「悲晨曦之易夕,感人生之長勤,同一盡於百年,何歡寡而愁殷?」這是棄官歸里,生活境遇並不優越的陶淵明的自我嘆息,又何嘗不是人生真實寫照?英俊老弟,人生本來是一種悲調,遲來,不一定可喜;早去,可算是解脫。安息吧,汝雖有責未盡,上蒼總會有一個妥善的安排,禮老而多疾,自度來日有數,含淚忍痛,攜同汝的好部屬陳秋圭女士,致祭於汝之靈前,嗚呼,人雖去而情尚在,緣雖了而義仍存,老弟,你不虛此生。
義兄 李忠禮
舊屬 陳秋圭
敬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