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數日,名嘴於節目上大談「如何消除妊娠紋」,在天花亂墜之餘,小兒忽問:「妊娠紋是什麼?」於是,這使我想起早些時候,自己在探詢天干地支之「本義」時,思索造字者當初造字依據之所以然的過程!妊娠,即是懷孕,但能不能直接跟懷孕生子扯上關係,一切就必須回歸到沒有加上女字旁的「壬辰」二字象形之上。
中國用干支記年不能確知起源何時,但從出土的甲骨上即刻有完整六十甲子判斷,應可證明在殷商時,中國便已經使用干支記年了。「壬」是天干的第五位,「辰」則是地支的第三位,將天干地支合併排列,壬辰排在第二十九位,因此如果將三五相乘,或是逕用排列的第二十九位解釋「壬辰」與懷孕相關,顯然都不合道理,因為女子懷孕而至生產,需時約四十週,絕非十五、三十之數所能概括。加上女字旁後的「妊娠」,何以跟女性懷孕相關,確實值得約略探討,以明二字之本源。
壬到底是什麼?我們先回到該字的演化過程仔細看看:
許慎《說文》說:「象人懷妊之形」,段玉裁注說;「巫象人兩袖舞。壬象人腹大也」,看來兩位文字大家,都是從「妊」字回推「壬」字做出解釋,所以兩人推知壬中的那一橫(或說那一點),應即是腹部突出,所以將之解成「懷孕」的意思。對於此說,很早就有不同意的聲音,朱光圃先生認為:「工、壬古當為一字,…壬乃工作之器,工乃工作之事」,便是將壬解成「工具」,而且還說:「上下之一象物,中之一象人,中之︱指居間以荷,其本義做擔、荷也。」 如此,朱氏是將壬解釋成「扁擔」之類的工具,並且有「擔任」的意思。除了朱氏的說法,唐漢先生在其《漢字密碼》一書中有不同意見,唐先生說:「壬的物象取源於針,乃是上古時代骨針的象形描寫」,「因而,有貫穿通過及縫織工作之意」,基此,壬成了「骨針」的象形白描。此外,唐先生還認為「天干中的甲、乙、丙、丁…,恰是十個部族的名稱,每一個部族都有其擅長的技藝,或最為得意的工具,來命名自己得部族」,從而壬還可當成熟悉使用骨針的「部族」而言,至於何以排在天干的第九位,唐先生認為是「商部族聯盟的輪番祭祀」順序之故。而左安民先生在《細說漢字》書中,則謂:「壬字就是『紝』字的初文,本是繞線的工具,繞線則線團不斷增大,所以就引申為『大』義」。據此,壬字在左氏眼中成了「纏線的工具」,中間那一點則是線團越繞越大的表示。壬字之可能解釋如此眾說紛紜,到底孰對孰錯?
不單如此,古代類百科全書《爾雅.釋天.歲陽》上說:「太歲…在壬曰玄黓,在癸曰朝陽」,《月陽》上說:「月…在壬曰終,在癸曰極」,如此,壬與「天文曆法」必然相關,只是我等去古已遠,很難直接判斷爾雅所云究竟為何!於是,近代學者陸星源先生,在其大著《漢字的天文學起源與廣義先商文明:殷墟卜辭所見干支二十二字考》一書中,透過商人對「帝」(楴)字的解釋,發展出其所謂「通天樹」模型,並依據《爾雅.釋天》及《史記.曆書》,校勘復原「天干、月陽、歲陽對照表」,認定壬等同月陽之「終」及歲陽之「孫艾」,並進一步解釋「既然孫艾、終的意思都是『終老收結』,那壬字的本義也應與『終老收結』有關」!最後,陸氏推說:「『壬』字其實應是『稔』與『飪』的本字,本義是線性尺度即一維時間的終點盡頭,即以『通天樹』的稔熟收割、老朽終結之階段代指十干支記日次序之第九位。」如果說簡單點,陸氏認為「壬」字就是十干支行將算到底時終老收結之意,因此擺在癸(極)的前面一位。
再來看看「辰」字,各家解說更顯分歧!《說文解字》云:「震也。三月,陽氣動,靁電振,民農時也。…辰,房星,天時也」,依東漢許慎的說法,辰是「震動」的意思,也代表中國東方蒼龍角、亢、氐、房、心、尾、箕七個星宿中的「房宿」四星。但高樹藩教授等編者在《形音義大辭典》中認為許說「支離破碎,後世曲為解說」,而以吳紹瑄引顧鐵僧教授的說法,認為「辰即『蜃』本字」(蜃音ㄕㄣˋ),並以「辰、甲兩合,人口似之,故脣、㰮(音ㄕㄣˋ)、唇從辰得聲義,…蜃能運動,則䟴(音ㄓㄣˋ)、振、震從之,又能伏而不動,則屒(音ㄓㄣˇ)、辱字從之,辰肉藏甲中,如人之有孕則故娠孕字從之,辰為貝類,故賑富字從之…。辰即蜃之古文也。」以吳、顧兩家之說法,辰就是蜃,也就是大貝殼的意思。左安民先生的說法如同吳、顧兩氏,並且認為「上古以大蚌殼為農具,所以『農』的繁體字以及『耨』(音ㄋㄡˋ)等字都從辰。…辰又可當『星』講,如《荀子.禮論》:『星辰以行,江河以流』。」如此,辰是大蚌殼的說法,獲得不少文字學家的同意。但,唐漢先生獨樹一格,他認為地支其實是「女子產育過程」、「辰的本義是割斷臍帶,…因而假借表示『地支』的第五位」,故其在《唐漢解字:漢字與兩性文化》一書中寫到:「辰字也有兩款,均源於上古先民『用刀割斷臍帶』這一生活圖景。」又,唐氏與許慎「解辰為震」的說法也有部分相同,他說:「嬰兒的臍帶長約三十至七十厘米,胎盤產出後,臍帶仍有脈搏跳動,需等跳動消失,方能結紮後再割斷臍帶,…所以『辰』又有週期跳動義」,唐漢對辰字的看法確實相當獨特,不過他認為漢字本是上古先民的共同生活經驗,而「連屁股都不願提及的士大夫,對於『性』更是羞於啟齒」,所以曲解頗多。據此,唐先生對學院派的解字方法顯然甚有疑慮,至於上古的世俗文化是否真是如此,還是唐先生的想像力特別豐富,諸君可以自行參酌唐漢之書後尋求自己解答,以下是唐先生在其書中所展視之娠字字形演變:
認為天干地支起源古代天文學的陸星原先生,在其「地支、歲名、星次、月名、歲陰綜合對照」表中,依據《史記.天官書》、《漢書.律曆志》、《爾雅.釋天》、《楚帛書》等現有文獻,推算西元前兩千年的地支、歲名、星次應如下:「辰=天宗=大火(氐、房、心)=皋=執徐」,同時對於等同辰字之各字原始意義在一一註釋之後,進而認定辰字的本義正等同於「天宗」、「大火」、「房」、「皋」、「執徐」等字原始意義,也就是「被雷電震搖的斜房子」,所以他認為甲骨文「辰」字的白描,實為一向右傾斜的房子!陸氏最後的結論是:「做為古文字學的研究對象,辰應是『宸』和『震』的本字,本義是震搖傾危的高堂宸宇。而做為天文學術語,『辰』則專指中國上古星座『房』七星或『大火』三星,以及4000年前最初位於『房』星座內的東偏南30度方向(赤經12h)天球子午線,即周天十二地支方位的第五位」。陸氏將十二地支認定為古代天體星座的連線白描,與許慎將辰字解為「震」的說法也有些許雷同,但與唐氏所說女子產育過程,以及、吳、顧兩氏將之視為大蚌殼的認知則南轅北轍完全異趣矣!陸說雖自成其理,但如果沒有足夠的天文學及古文字學知識,勢將難以閱讀並理解其所述之本義,至於諸說孰是孰非,智者自判,以下即是陸氏「先商古星座『房』與古子午線『辰』的天象復原圖」。
我們將壬字將字加上女旁,便是「妊」字,考諸上述壬字的各種說法,哪一種解釋會使「女、壬」合體後之意義相對更為通順?細思之下,似乎是以左安民先生的「繞線工具」略勝一籌,蓋女子與織屨之關係自古是分不開的,而唐漢先生的骨針說,也有一定之道理,畢竟織作是不可能少掉骨針的。但唐漢先生另有發想,認為壬字既然有「貫穿通過」之意,那妊字便是女子「有了初次的性經驗,已從處女走向少婦」,其說令人莞爾,但似亦言之成理。至於陸先生以天文曆算考證出的「終老收結」說,則確實需要相當程度天文學與文字學的基礎,以及一定程度的想像力方可有所理解。陸說將辰字配上女字旁,似乎可以解釋為女子荳蔻年華將盡,合於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之禮,因此宜即早擇夫婿進行婚配吧。可惜左安民先生沒有對妊字單獨提出說明,以女子配上線團解釋妊字為女子織屨之意當然可通,但直接將之視為懷孕之意顯然還需要更強的想像能力才行,左先生如果不同意現今文字對妊字的解釋,那他勢必需要回去修正對妊字的原始解釋,或是認定妊字有今日懷孕之義,也是因為文字孳乳後假借用語了。至於哪家說法最具信服力,還是需要智者自行判斷。以下是妊字的字形流變:
說完妊,我們再看看「女、辰」合體之「娠」字。明顯的,此字與辰之關係無法分離,唐漢以割斷臍帶解辰,因此娠加上女旁,合理推知,也就是將女子與產育的關係說的更明白而已。左安民先生未單獨論娠,但辰字對他而言既然是大蚌殼,那女性配上大蚌殼,似乎也只能推論解釋成「女子懷孕,腹中有喜」了。陸星原先生也不解娠,如果辰字對他是向右傾斜「震搖傾危的高堂宸宇」,加上女旁,似乎是說明女子與這震搖傾危的房子有密切的關係,至於怎麼個密切法,大家需要發揮一點想像的圖解力才行!想想女子於此三星在天良辰美景之時,不與夫婿恩愛歡愉震搖一番,可還能作更好的推想?似乎,用陸先生天文學與文字學的邏輯順理推測,娠字便或許有夫妻敦倫的意思在內。以下是娠字的字形流變:
我不是倉頡,造不了字,也不是許慎,說不了文,只好東施效顰取巧一下,東拉一點,西湊一些,將妊娠與壬辰的關係稍稍扯在一起胡亂解釋罷了。不過,對我而言,妊字與繞線團的關係似乎密些,而娠字與大蚌殼的連結則似乎更為合理,至於唐氏臍帶割斷說,陸氏高屋傾斜說,就都參考一下吧。雖如此,壬、辰二字畢竟都在古書《爾雅.釋天》中出現過,那古人造此二字,與夜晚蒼穹中的星辰應該是有一定的關係,想蚌殼一張一合,慢慢移動的型態,不正如同在天的星辰,會明暗閃爍並且慢慢自天際流動,直至消失在地平線上?如果說女子懷孕謂之妊娠,那浪漫的說,星星一亮一暗的閃爍,忽大忽小的變換,藍白紅橙的誘人色彩,以及慢慢的腳步變換移動,或許也可以勉強當作是壬辰的本義吧!其然乎?其不然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