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December 16, 2009

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那晚的月亮


友朋寫來一信,問我何以知曉東坡舊文!實無它,當有意與古人交通,且深受其文字之感動,自然便欲跳脫文字框架,而欲與其直接對話矣!余每讀子瞻之文,想見其下筆時之心境,大江東去竟是一肚子不合時宜,而為竄逐他鄉不得一歸,遂往往擲書而歎難以自己!

東坡寫《記承天夜遊》於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,改換成西曆,亦即西元1083年11月24日也!蘇軾說當晚:「月色入戶…亭下如積水空明,水中藻荇交橫,蓋竹柏影也。何夜無月?何處無竹柏?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」。如此,當晚月色明亮,且無雲霧遮罩,方能「月色入戶」、「積水空明」、「竹柏交影」。雖如此,當晚的月色究竟如何哉?

與古人溝通,除文字意義而外,倘能設身處地而進入其心靈深處,則彼之心境自然猶同自身之心境,自然也就能苦其所苦,樂其所樂。吾人無法親身回到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的冬夜,與蘇、張同遊古寺,但我們可以把玩電腦軟體,以虛擬之方式,立即進入1083年11月24日的月夜…。

蘇軾當年因攻訐時政之故,為神宗貶於黃州(即今之湖北黃岡)擔任團練副使之閒職,而「黃岡」之地理座標乃為東經114度48分,北緯30度24分。運用電腦軟體(Stellarium),將前述座標、日期,以及當時子瞻「解衣欲睡」而又「欣然起行」的時間輸入(假設為夜間十時)。於是,我們可以清楚看見,當夜,無論從東西南北哪一個角度觀月,月色確實亮麗可人,所惜蘇軾當時乃一閒散之人,皓月一輪當空,銀霞直洩至竹影交錯,好一個清風、月夜、竹柏影,古寺、知交、遠謫人,惟相與共者,僅張懷民一人爾!

基於房舍座北朝南之故,「月色入戶」,可以合理假設乃自南窗而入,故檢附面向南方,仰望天空之夜景以享眾人,想當時東坡居士所觀之月,當即此爾!「何夜無月」?近千年後回復當時之月景,光風霽月如蘇軾、張懷民者,尚不免於一貶三謫,縱有曠達之心,物外之趣,又怎能不替蘇子一興閒散之嘆?

Sunday, December 13, 2009

千里快哉風,送舟從此逝


聞小兒誦讀蘇子瞻《記承天寺夜遊》課文,因不知此篇何時入選,遂出《東坡志林》一書以示蘇軾它篇…。小兒默默,而不知我所欲言者,實乃記中「何夜無月?何處無竹伯?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」之蘇子心境!

蘇軾於宋神宗元豐二年,因受御史舒亶及李定兩人之構陷(即所謂「烏台詩案」),以所為詩詞譏諷時政,遂於七月二十八日為御史台所逕自逮捕,經四月之審訊,神宗於十二月二十九日下發聖諭,著令將蘇軾貶往黃州(湖北黃岡)任團練副使,並規定「本州安置,不得簽書公文」。說白了,就是就近監視看管,且無需委予任何工作!蘇軾於《記承天寺夜遊》一文自記寫作日期為「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」,如此,寫此夜遊記時,蘇軾在黃州「投閒置散」無所是事已然四年矣,而其在元豐五年所作之《臨江仙‧夜歸臨皋》一詞中也提到:「夜飲東坡醒復醉,歸來仿佛三更」,一個為朝廷放逐閑而無事的人,既然棄而不用,也只能縱情於覽山觀月,吟詩做詞,並以飲酒自娛自適了。

夜遊記中有「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」乙句,而張懷民究為何人,其生平已然無可稽考,然而蘇軾於元豐六年另有《水調歌頭,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》一詞,其中明確記載:「知君為我,新作窗戶濕青紅」,看來兩人交情不淺,否則張氏大可不必為蘇軾建亭,而且在抹漆未乾之際,便邀子瞻臨江登覽。詞末兩句:「一點浩然氣,千里快哉風」,顯然將張懷民的氣度與格局都說的很大。此外,其弟蘇轍《欒城集》中,於元豐六年十一月朔日亦有《黃州快哉亭記》一文,記此亭來歷如下:「清河張君夢得,謫居齊安,即其廬之西南為亭,以覽觀江流之勝;而余兄子瞻名之曰『快哉』」,於是乎知張懷民乃清河人(江蘇淮陰),字夢得,又字偓佺,不知因何故謫居齊安(即黃州),此文描述張君遇謫不患,遠放不憂,恬淡自然的個性如下:「士生於世,使其中不自得,將何往而非病?使其中坦然,不以物傷性,將何適而非快?今張君不以謫為患,竊會計之餘功,而自放山水之間,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。」就蘇氏兩兄弟之所言,張懷民顯然是位心胸坦蕩,無入而不自得的朋友。

除卻蘇軾一文一詞,以及蘇轍的《黃州快哉亭記》外,我們真不知道張懷民在謫放黃州之前,以及黃州之後的人生際遇。或許,張氏的曠達,本不會在意是否留名後世,然有心栽花花不發,蘇氏兩兄弟倒是無心替張懷民在青史中插了一柳。至於蘇氏自己,在《自題金山畫像》一詩中,則將其一生說的蒼涼哀怨:「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繫之舟。問汝平生功業,黃州惠州儋州」。的確,蘇軾一生時運不齊,命途多舛,且歷經多次貶謫,其中黃州五年,惠州三年,儋州四年,想要如張懷民般恬然自安,自然也很困難,然若非多年遠謫在外,蘇軾又何能足跡歷遍天下,替後人留下大量詩詞歌賦?語謂「文窮而後工」,是耶非耶?而所謂「國家不幸詩家幸」,是幸耶抑不幸耶?對於蘇軾,顯然不幸居多。

神宗在世三十七年而崩,哲宗繼位年僅二十四歲即亡,徽宗於十八歲即位,隨即以蔡京為相,大黜舊黨,並於即位之第五年(崇寧四年),將司馬光、蘇軾等三百零九人打成「元祐奸黨」、「害政之臣」,且於德殿門之東壁樹立「元祐黨人碑」,以「永為萬世臣子之戒」。以文臣而言,「曾任宰臣執政官」以司馬光為首,而「曾任待制以上官」則以蘇軾為首,「餘官」部分,則首列蘇門四學士秦觀、黃庭堅、晁補之、張耒四人!蘇軾一生之不遇,連帶也使他的弟子遭受禍害!蘇軾《書謗》一文自書曰:「吾平生遭口語無數,蓋生時與韓退之相似,吾命在斗、牛間,而退之身宮亦在焉。」蘇軾以文名享譽天下並因而遭忌,早在烏台詩案發生時便已如此,故其自言:「平生文字為吾累,此去聲名不厭低」!為文字所累,卻又一再為文自討苦吃,而最後卻以「命宮」之所在,以解釋其一生不遇之機由,並舉韓愈相似之命格以為例,不論天上命宮如何,地上的蘇軾,當是已無奈至極矣。

我輩無蘇軾之能,尚不免於口語之災、譏訕之言,復無張懷民之曠達,是以不能築亭自適、忘懷得失,「風無雄雌之異,而人有遇不遇之變」,倘世間真有「快哉風」可為眾人所共,則又何必爭之逐之?伎之求之?「常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卻營營」,人生天地之間,有所欲,問功業,則自適為難矣!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之冬夜,通曉佛理的蘇子瞻,就當夜,連同張懷民,真是個閑人?還是個投閒置散無能施為之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