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November 20, 2009

得意之馬,長安之花


公元八○○年,任職溧陽尉的孟郊,在溧水岸邊迎母時,寫下了千古名篇《遊子吟》:「慈母手中線,遊子身上衣。臨行密密縫,意恐遲遲歸。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。」然孟郊長年困於科場,於貞元十二年及第中進士時,已然四十六歲,而又四年方外放溧陽(江蘇宜興縣西),是以寫此詩時,已是五十歲的中年人了。清人邢昉在其《唐風定》一書中評論此詩說道:「仁孝藹藹,萬古常新」。確實,此詩頌傳千古,讀之無不令人戚戚,因為我們身上,有誰不帶著母親無盡的愛心與關心?

孟郊的母親,《兩唐書》不載其名,依據韓愈《貞曜先生墓誌銘》:「先生諱郊,字東野,父庭玢,娶裴氏女,而選為崑山尉,生先生及二季酆、郢而卒。」由是知其父蚤卒,母姓裴,並有兄弟兩人。再據韓愈《孟東野失子并序》一詩所言:「東野連產三子,不數日輒失之」以及《墓誌銘》所載:「唐元和九年,歲在甲午八月乙亥,貞曜先生孟氏卒,無子,其配鄭氏以告」,由是知孟郊之妻鄭氏,曾先後產下三子,但不數日遂即嗚呼夭折。在父喪無子,而又仕途蹇蹬的情況下,孟郊遂將所有的心思,都擺在了撫育自身的母親身上。

孟郊一生事母至孝,為了母親,他四處依托,在其《上常州盧使君書》一文中,孟郊極其卑辭厚顏的說:「小子顯求閣下道德仁義之衣食以為養也…。輕重可否傾一言,陳謝誠冀於異日」,信中懇請盧使君能如先前的長官般,不論好壞都能給個差事,以為供樣之資。在此文中,孟郊還提及他先後求食於「宣武軍司馬陸大夫」、「吏部侍郎韋公」等人,奔走干謁求食四處,低聲下氣的有些苟延,想來其詩中的窮愁之苦,顯然其來有自。當他到處求人之際,思及養育之恩的母親,「遊子衣」便不斷浮現在其字句之中。在《怨別》詩中,有「秋風遊子衣,落日行遠道」的無奈,而在《商州客舍》詩中,則有「南山風雪壯,遊子衣裳單」的清寒,另在《遠遊》詩中,他寫下「長為路傍食,著盡家中衣」的難堪。終於,孟郊在半百之年,經吏部銓選成為溧陽尉,即或薪俸微薄,但在衣食有養下,孟郊終能迎母於溧水旁,並期以寸草之心,聊報三春之暉。元和四年,孟郊年六十歲,慈母下世,孟郊為此去官守喪。又四年,孟郊依鄭慶餘之邀,前往大理應試,卻以暴疾卒於閿鄉(河南靈寶),隨後遺體運回洛陽,賴韓愈及鄭慶餘打點錢財之助,方能葬於北邙山先人墓左,人謂:「生居蘇杭,死葬北邙」,對窮苦一生的孟郊而言,至少成就了一半,或可慰藉其有所欠缺的不安心靈。

孟郊多次應舉不第,生活清苦已極,在其《嘆命》詩中,曾寫下:「三十年來命,唯藏一卦中,題詩還問易,問易蒙復蒙,本望文字達,今因文字窮,影孤別離月,衣破道路風,歸去不自息,耕耘成楚農。」想以文字通達,卻以文字困窮,唯一賴以生活的工具,卻使自己前途茫茫,無所依托,這無疑是下第文人的最大悲愴。孟郊在其《落第》詩中說自己:「棄置復棄置,情如刀劍傷」,不第之心已如刀割,而一再落第後,其《再下第》詩中則顯現出更深的悲痛:「一夕九起嗟,夢短不到家,兩度長安陌,空將淚見花」,這其中轉轉難眠的嗟嘆,揪心難言的無奈,只能化成清淚而已。然而貞元一第,乾坤隨即顛倒,其《登科後》一詩,寫出得意士子一登龍門的無比快樂:「昔日齷齪不足誇,今朝放蕩思無涯,春風得意馬蹄疾,一日看盡長安花」!

孟郊及第後,到底「春風得意」「走馬看花」去了哪裡?除了參加新科進士的「曲江宴」及「杏林宴」之外,幾乎無人細談!今人王魯昌先生將此詩與進士聚集的「探花宴」連在一起,但未說明到探花遊園地底會去哪些地方。又,近人楊向逵,趙梅,則以《秦中歲時記》所載之意,推論說:「使之騎馬遍遊曲江附近,或長安各處的名園,去採摘牡丹等名花」。前述三人之說,顯然對探花遊園發揮依然有限!然而以動亂頻仍的唐朝末年觀之,長安京畿兩陷於黃巢之亂,先是「淘物」,後又「洗城」,恰如韋莊《秦婦吟》中所謂:「華軒繡轂皆銷散」、「內庫燒為錦繡灰」,而在長安「火迸金星上九天,十二官街煙烘烔」祝融肆虐下,唐朝官方庫藏典籍,也難逃化成焦灰的遺憾。在文獻不足之下,就連春風得意走馬看花的探花宴,其來龍去脈也就變的晦暗不明了。《舊唐書‧孟郊》傳,僅以九十四字述其一生,而《新唐書》則將之附於《韓愈傳》下,累字不過百七十四而已,想孟郊六十四年之人生,於史傳,竟止此爾!確實令人嘆息。

長安城始建於劉邦得天下定都之後,至隋文帝重建為大興城。唐依隋制,陸續擴建,至玄宗開元年間,依據李健超《唐長安復原圖》所言,已成為東西長9.6公里,南北寬8.6公里,周長36.7公里,面積84平方公里,擁有一百○九個里坊,兩個市(東西),及一個風景區(曲江池),居民約百二十萬的國際大都市。據李氏考證,長安城東西南北各開三座對望之城門,城內南北大街11條,東西大街14條,其中互通城門的稱為「六街」,縱橫此二十五條交通要道,即劃分為棋盤式之里坊及市。新科進士「一日看盡長安花」的位置,必然就在此偌大的84平方公里之內!

依據南宋趙彥衛的《雲麓漫鈔》所引唐朝李淖所著之《秦中歲時記》:「期集謝恩了,從此使著披袋、篋子、騾從等,仍於曲江點檢。…次及即杏園初宴,謂之探花宴,便差定先輩二人少俊者,為兩街探花使,若他人折得花卉,先開牡丹、芍藥來者,即各有罰。」細細體會這幾句話,說明了皇帝於皇宮之內召見、大隊人馬前往曲江賞花、隨後的杏園探花宴,以及再而後遣年少之兩街探花使,前往各處名園採摘名花等等。如此,長安看花之所在,可以進一步縮減為「兩街」之所在。此外,唐末孫棨所著之《北里志》其序中亦明載:「僕馬豪華,宴遊崇侈,以同年俊少者為兩街探花使,鼓扇輕浮,仍歲滋甚!」由唐人李淖及孫棨之記載,可確知唐朝進士探花遊園,是在杏園賜宴之後,且是以兩位少年進士為探花使之先導,從兩街出發,隨後遍遊長安名園,而且耗費不貲!

由於史料欠缺,李淖及孫棨所說的「兩街」,已然無從稽考,但依正常邏輯判斷,杏園宴席開於午後,酒足飯飽後方有探花遊園之樂。待眾人返回杏園,細屬採摘成果及先後順序,而後於晚間再度舉宴,方有可能對探花「不力」之探花使處以罰則。如今,當時探花遊園如何進行已無法確知,但仍可合理假設長安遊園之「路徑」,係經進士團(外包的工作單位)事先仔細安排,並分成東西兩路,每路各指派探花使者一,並將其餘進士亦區分為兩路,一定時間之後,再隨探花使之後塵跟去,也才有可能如李淖所言:「若他人折得花卉,先開牡丹、芍藥來者,即各有罰。」遊春之日既受皇命,所以各地名園「一律開放,任其採摘」(楊向逵、趙梅語)也就順理成章了。如此,「兩街」未必只是字面上的兩街,而是事先安排的探花起始之街,後續行程以及順序則顯然早已打點妥當。

那長安又如何區分為「兩街」,以便進士們馬分兩路探花遊園?二○○六年五月,李志紅先生在其博士論文《唐長安城市景觀研究》中,整理《長安志》及《唐兩京城坊考》後,梳理出七十四個私家園林,並將之標示於長安城圖之內(見李文圖5-1-4:唐長安城宅園分佈示意圖),同時發現宅園分佈多在皇城第二條街之南且臨水之處。細看標示之圖,長安右側的園林顯然較為集中,左側則略顯分散,如是,探花使之責任區域,如果是分在左側之園林,想要於一個下午看遍長安之花,「馬蹄疾」就是不得不的景象了。因此,我們再度合理假設,新科進士從位於長安東南角的杏園出發,由探花使先行,而後其餘進士亦區分兩路,跟隨探花使之馬步而去,若探花使馬力不濟,而為後續之進士跟上,就要給予一定之「罰則」了!而為顧及娛樂性及刺激性,探花使的年紀必然需健壯姣好,方可能讓後面「五十少進士」的其他進士驅步追趕了。

四十六歲之前,孟郊以進士及第為目的,然待選四年,僅得一溧陽尉的小官且為羞辱罰俸,秩滿即除,其後四處依托,屈身卑言以求安身奉母。年逾六十,還要為一官半職前往大理應試,最後竟暴卒於閿鄉之途。孟郊身後無子、無資,若非韓愈及鄭慶餘之義助解囊以打理後事,孟郊恐怕真要瘞旅他鄉永不得歸了。而他進士及第,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大唐都城,最後也在唐昭宗天祐元年,毀於朱溫之手。天下事盡如白雲蒼狗,曲江盛會現已如塵,而杏園探花今又何在?玄宗開元五年,曲江關宴,新科進士三十人,併同歌妓、篙工等,於遊湖之際發生船難而全數罹難,一生辛苦,驟成清風,龍門初登,頓成亡魂,是以知及第莫喜,落第莫悲,作弄人的是命,一切都該是緣吧!

Monday, November 9, 2009

誌謝詞 - 得之於人者太多,出之於己者太少


余修讀博士學程於茲七年矣,賴師長、同僚、友朋傾力之助,方僥倖於近日通過口試。回顧此一過程,誠如之藩先生所言:「得之於人者太多,出之於己者太少」,心有所感,然無所回報,遂將心境寫成「誌謝」一文,並置於論文之首,以誌恩德如此,並期俯仰無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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誌謝

在經歷七年的博士學程洗鍊後,以「學海無涯」四字形容自己的心情,顯然頗為貼切。我不知道這篇論文的告成,是否正是曾鞏《墨池記》中所謂的「一能」,但「以精力自致者,非天成也」則當是真實的寫照。當年,曾鞏兩次落第,受鄉里「有似簷間雙燕子,一雙飛去一雙來」之奚落與譏諷,而後窮二十二年之功,方才榜中進士。如此,「羲之之書晚乃善」的結論,不也是其自身的寫照?於今,透過閱讀前賢的研究,配合工作上的一點心得,以七年孜矻之力,一點一滴的努力填補未知,而終能在老師、朋友、同僚的多方協助下,完成此一論文,是緣份,是福份,也是曾鞏「學固豈可以少哉」的結果。

陳之藩先生《謝天》曾說:「無論什麼事,得之於人者太多,出之於己者太少,因為需要感謝的人太多了,就感謝天罷。」對我而言,又何嘗不是如此?在整個的論文寫作過程中,從訪談對象的選定、稿件的整理、問卷的擬定排印、電話的跟催、問卷的分析,直到稿件的四修五送、一字一句的檢視,在在有老師,有朋友、有同僚的協助與叮嚀,也唯有透過大家的協助,才有這篇論文。得之於人者實在太多太多,而這些在背後付出的,又豈能僅以謝天帶過?

謝天之餘,感謝林孟彥及李吉仁兩位教授給予的指導,如今這修習所得的丁點成果,或許能不負兩位老師對我的些許期望。而在寫作動筆為難之際,二十餘年不曾謀面的老同學李文淑教授,隔海跨刀釋疑解難,並叮嚀催促耳提面命,寫之改之、潤之修之的傾力而為,視此論文有如己物,實已難言為謝。此外,政衛這幾年來的資料搜尋及在統計上的協助,哲偉、佩榕伉儷訪談稿的校整,智惠的電話柔性跟追,廖姊在庶務上的鼎助,以及佳燕、韋禎兩位公餘的校對之功,才使這篇論文得以呈現。於此,也謝謝晶技林萬興總經理在此一過程,所給予的支持及方便,而在風雨攪擾之際,更感謝評審委員所提點的修正建議,以期此一小文能更為堅實以供後之學者評閱。得之於人者若斯,方有出之於己者如此,由衷感謝你們。

過去近十年,無疑的,我將心力全都給了工作以及課業,有心無行之下,確實疏於對家庭的照顧。此其間,父母溘逝,稚子長成,端有賴妻子無悔之悉心照料處置,而今妻亦青絲飄霜,容面染塵矣。我曾經在《與妻詩》中如是寫道:「步步趨趨相守路,輕輕渺渺扶過橋,或貧或賤誓如昔,是喜是哀兩牽牢。謦欬稚子猶啼笑,鬢髮斑疏紅顏耄,相守三生始今朝,姻緣七世訂月老」,謝謝妳在過去所有落寞中的默默付出,或貧或賤,是喜是哀,願能一生相守。

七年前,我在報考的自傳中寫下內心的期許:「我樂於追求知識與成長,勇於接受挑戰與橫逆,如果攻考博士班是前往知識長河另一條明路,我想我已經開始擺渡!」倏忽擺渡七年,如同玄奘選中西去東回的取經白馬,沒閒著,但慶幸沒有空自繞圈而已!說實話,我沒有唐人春風得意看盡長安的愉悅,倒是體會了清儒言必有據旁徵博引的要求,何權峰先生曾說:「人生最大的痛苦是自我成長,人生最大的快樂也是自我成長,只要你找得到那個意義」。於人生近乎半百之際,得能體會璩伯玉「行年五十,而知四十九年之非」的心境,有機會回頭審視這些曾經與如果,也算一種領悟,一種意義。

多年前,當祖母知道父親輾轉至台而未為戰火吞滅,由伯父轉來口信:「沒想到我還有一個兒子活在世上,…我李家又有一個大學生了!」未料,這也是我與祖母此生唯一的「聯繫」。九十一年除夕,父親在其《感時篇》中寫道:「仁者不以盛衰改節,義者不以存亡易心」,並有註曰:「吾三十二年冬,辭母別太行,臨行之矚。吾守母教,自問無愧,仲舒寫。」這是父親天命將屆之際,無愧於祖母期待所書寫的報告,而父親亦曾在六十六年寫下對我的期許:「孩子,爸所給您的只有一點,即堂堂正正做一個人,不投機、不取巧,儘管世事複雜,能堅持著這一點,什麼都不可怕!」如今,大江大海已然沈寂,天上人間亦已永隔,然而父母對子女的冀望,傳承而下,卻不會止歇,只不知,以今日書劍兩無所成之我,能否無愧於父親對我的冀望。

在擺渡的過程,所惜,因自己走的太慢,父母已然無法等到這天的到來,南山律律,飄風弗弗,民莫不穀,我獨不卒,如此無涯之憾,於幽夢中如何向雙親訴說?而今祭豐養薄之嘆,椒酒虛供之哀,撫育提攜之恩,是如此的揉雜於內心之中!蓼蓼者莪,匪莪伊蒿,蓼蓼者莪,匪莪伊蔚,我已聽不見您倆的聲音,也只能將此論文的完成,託付予五指山上的雲霧,作為無忝所生的些許回報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