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December 8, 2021

稻熟低穗,人熟低聲


歲月使人成熟,也使人洗鍊,但卻不是每個人遇到事情,都可以表現出一樣的成熟或洗鍊。

少時讀《古文觀止》,中有歐陽修寫的《晝錦堂記》,此篇歌頌韓琦的持重老成,中有名句:「臨大事,決大議,垂紳正笏,不動聲色,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,可謂社稷之臣矣。」但韓琦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」所指又為何事?千載而後,還真需回去探詢韓琦的經歷,才能瞭解箇中曲折。

朱弁《曲洧舊聞》一書中,提及歐陽修寫完《晝錦堂記》後,將該文出示給擔任秘書監的晁端彦(淑美)參看,並說了一段寫作此文的背景:「垂紳正笏,不動聲色,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如此,予所親見,故實記其事,無一字溢美。」可見歐陽修稟筆直書所描寫的韓琦,乃其親見親聞之事。至於親見親聞了什麼?歐陽修又說:「於斯時也,他人皆惴慄流汗,不能措一詞,公獨閑暇如平安無事,真不可及也。」於是,我們知道在那個特殊的時刻(斯時),宋朝一定發生了某件國家大事,大臣皆害怕而噤聲不語,此時的韓琦卻悠閒自在傍若無事,令人不敢想像!而這個國家大事,使得歐陽修有了寫作《晝錦堂記》的時空背景。

其實,《晝錦堂記》內已然暗示了這個大事:「公在至和中,嘗以武康之節,來治於相,乃作『晝錦」之堂於后圃。」「至和」是宋仁宗的年號,依據《宋史》,韓琦於至和二年(1055)因身體狀況不佳,自請調任相州(今河南安陽),而相州正是韓琦的老家,故而對韓而言,確實可稱為「衣錦還家」,而那時的韓琦正在壯年的四十七歲!距他於仁宗康定二年(1041)指揮「好水川」之戰大敗喪師七萬餘人之時,已然經過了十四個年頭了。但那年慘敗退軍,主將任福陣亡,退軍之際數千人嚎於韓之馬首,沿路招魂哭喊的難過景象,令韓琦自己都「掩泣駐馬,不能進」,這一幕在韓琦的心中,一定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。

回想仁宗康定元年(1040),三十二歲的韓琦出任陝西的最高軍事統帥,摒棄范仲淹積極防禦的被動思維,力主集中優勢兵力攻打西夏,但「好水川」卻大敗喪師,隨後貶治秦州(今甘肅天水)。為抗擊西夏,宋廷改變軍事部署,將陝西析分為秦鳳、涇原、環慶、鄜延等四路,分屬於四個統帥各自負責經理,但慶曆二年四月,宋軍卻再敗於「定川寨」喪師九千四百餘人,朝廷盱衡情勢,乃於同年十一月招韓琦回任陝西四路經略安撫、招討使,與范仲淹再度一同抗擊西夏,十四年間起起伏伏,經歷過軍事上的挫敗,以及之後慶曆新政的改革失利,卻能於仁宗嘉佑三年出任宰相,英宗即位後又受封為魏國公,實已位極人臣!待神宗即位後,韓琦因反對新法與王安石不合,最後神宗只能尊重韓琦自己的請求,再度出判相州,之後朝廷雖有新任,但韓琦天命終老之年已至,病體難移,終於在自己的出生地相州,劃下了人生精彩的句點。

歐陽修所謂「惴慄流汗,不能措一詞」的景象,當是宋軍敗於西夏時,朝廷上上下下不知當如何應對的實況,而那時的韓琦,顯然能表現出泰山崩於前而巋然不動的定力!方能隨後與范仲淹再度扛起抗擊西夏的大纛,使國境轉危為安。至於韓琦於相州自設「晝錦之堂於後圃」的用意,應該是要為自己的努力做個無愧良心的交代,也想要替相州之人留個戮力從公的榜樣吧。

韓琦自設的「晝錦堂」,因歐陽修的《晝錦堂記》而留名,而《晝錦堂記》的寫作原委,也因朱弁《曲洧舊聞》《歐公晝錦堂記無一字溢美》一篇而顯露於後。如未曾展讀《晝錦堂記》或《歐公晝錦堂記無一字溢美》,我們確實會錯過許多背後的人事曲折與偶然因由。清代王夫之於《宋論˙英宗一》中,對韓琦這樣評價:「三代以還,能此者,唯韓魏公而已」,這是不是溢美之詞,我們雖未親歷其事,卻都可以當一回歐陽修,捫心的給出自己的答案吧。

語謂「稻熟低穗,人熟低聲」,有人「富貴不歸故鄉,如衣錦夜行」,也有人「不以昔人所夸者為榮,而以為戒」,韓琦自設晝錦堂的含意,但求「邦家之光」,而非「閭里之榮」,或許就是最好的教材與示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