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February 2, 2018

塵緣如夢,殘夢未醒


前晚來自不同國家的教授餐聚,某教授提到,在該國家只要是涉及怪力亂神,或是不合於主流思維的劇情,最後只要帶上一切都是「黃粱一夢」,便可免除可能受到的關切壓力,聞後在座者無不微笑!今早,家兄寄來訊息一則,略謂民國六十七年二月二日(四十年前的今天),飛官張燕輝於飛行演練時失事,因無法確認彈跳之正確位置,因而多次搜救無效。直至其同期同學馬年輝,夢見張說:「他在山上的一個山凹處,身上只有一件飛行衣,很冷」,進而於同年七月雇用山青時,尋獲幾乎已成一堆白骨的張燕輝!無巧不巧,同學也同時寄來如下訊息:「昨天晚上在夢中夢到要打滾,滾了之後,結果掉到床下。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預兆,請大家小心一點就是了。」另一位年長之同學回覆:「我的一位精神科醫生朋友說:『現代醫學新知證實,夢完全沒有意義。它是記憶重組的過程而已,佛洛依德的理論已經落伍。』因此,不必在意夢。」幾個與夢相關的事件,使我感觸良多,或可笑、或可嘆、或可思,謹將心裡的感受,略書一二以為回應。

唐時,《枕中記》的作者沈既濟,於文內寫盧生娶崔氏之女,並於得中進士後一路平步青雲高昇宰相,但遭同僚陷害入獄,之後流放多年方平反重享榮華,而後又再度受讒言而下野,幾死之後又有幸受皇帝垂青,回復高官厚祿直至休致!《枕中記》內容所寫,實質與沈既濟自己受楊炎牽累,從左拾遺一職貶至浙江麗水擔任司戶參軍,之後又升任禮部員外郎的起伏際遇,有些雷同。因此《枕中記》雖說是「夢」,其實也並不完全是夢,那是真實的人生寫照,只不過用寓意寫出而已,但人生的波峰波谷、起起落落,也確實如夢一般,何曾半點由人?呂翁結尾那一句:「人生之適,亦如是矣」,紮實的回應了盧生「豈其夢寐也」的疑慮,何謂適?何謂不適?高低起伏的際遇,是非對錯的認知,那是需要經過多大的挫折方能真實體悟?

夢境裡的事,若是過度當真,難保災難不來,《史記•趙世家》中記載推行「胡服騎射」政策的趙武靈王,曾經破匈奴、敗林胡、樓煩二族,闢雲中、雁門、代三郡、築長城、併中山,聲震天下,但卻因於夢中聽聞妙齡女子對其唱道:「美人熒熒兮,顏若苕之榮。命乎命乎,曾無我瀛」因而日夜難忘!臣子吳廣聽聞此事,便揣摩上意,獻上了自己的女子吳娃,而後吳娃成為惠皇后,並生下幼子趙何。趙武靈王廢長子趙章,改立趙何為太子,其後又因屬意長子趙章之能力,有意分國為二,兩人各治其半!趙何黨羽見事態嚴重,遂將武靈王圍困於沙丘宮整整三個月,導致武靈王最後活活餓死!而身為人子的趙王何,竟然三個月內對受困的父親不聞不問,直至死訊確認,才假哭一番,為武靈王舉哀送葬!先前夢裡「命乎命乎」的說法,看來有點像禪門偈語,而最後竟也成為武靈王的讖語,夢裡的話是福是禍,不信則唯恐遺憾,信之便無從迴避後果。

宋朝的沈括,在其《夢溪補筆談》的《雜志》卷中,提到吳道子畫鍾馗的故事,大意說唐明皇生病之時,於夢中見到大小二鬼,小鬼偷了楊玉環的紫香囊以及明皇的玉笛繞殿而奔,大鬼最後抓住小鬼,不但刳了小鬼的眼睛,還將之開腸破肚的給吃了!玄宗夢中問大鬼是誰,大鬼說:「臣鍾馗氏,即武舉不捷之土也」。夢醒之後,明皇的病竟「痁若頓瘳,而體益壯」。他招來畫匠吳道子,並將夢境告知,還要求「試為朕如夢圖之」,而吳道子竟能依照明皇的夢境,立即將鍾馗捉鬼的過程給畫了下來!明皇大悅,遂在批覆吳道子的奏表說:「靈祇應夢,厥疾全瘳,烈士除妖,實須稱獎。因圖異狀,頒顯有司。歲暮驅除,可宜遍識。以祛邪魅,兼靜妖氛。仍告天下,悉仿知委。」於是,透或唐明皇的夢境,吳道子的畫夢之筆,以及「仍告天下,悉仿知委」的正式公告,使鍾馗這個於明皇夢中抓鬼的落第武舉,爾後竟成為中國專門負責抓鬼的大英雄!王士禎的《古夫于亭雜錄》內,記載吳道子畫鍾馗以右手「食指」扎小鬼之眼的圖像,於落入後蜀孟昶之手後,竟指示宮廷畫家黃筌另為一圖,但改以「拇指」掐鬼眼更為有力!這真是窮極無聊之事,鍾馗本為夢中之人,而最終卻被認定為確有其人,真是:真也不真,不真也真,癡人有些說夢了。

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,父親提過他自己兩個夢境成真的故事。其一是夢到初中的考題,父親寫的激動,但父親夢到的考題到底是什麼,有多重要,有無因此準備妥當,一直是我心中的疑問。父親另一個夢,是他夢到明日勘查敵情的地點,已為日寇所埋伏,心境忐忑之下,當日遂決定更換偵察地點!果然,進入改換地點之時,發現預定的地點已然有日寇埋伏,遂折返而回。次日,軍官團商議,決定仍須進行地形勘查,以便與日寇持續周旋,父親授命再度前往,未料夢中再度示警,預定地又有日寇埋伏,遂決定於行動時臨時變換地點,而預定之地,也果然發現有日寇偽裝埋伏!顯然,父親的陣營中定有內奸存在,否則不可能兩次勘查之地點皆為日寇所準確知悉。至於內奸為誰,下場如何,父親沒有多提,只淡淡的告訴我:「辦正事的人,難免別人眼紅!」父親連續兩夜的夢境,讓父親免於一受難,而父親在夢中所見到的場景,直至我返鄉祭祖,經過雄偉的太行山時,才有了更真切的體會,夢境示警,那該是山神的眷顧、祖先的庇佑吧!

孔子也做過夢,在《述而》篇中他說:「甚矣吾衰也!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」,而《禮記•檀弓》內記載孔子預知死亡的夢境:「予疇昔之夜,夢坐奠於兩楹之間。…予殆將死也」!孔子似乎到年邁衰老之境,才開始真實的作夢!而歷史上有太多的夢可資徵信:「武丁夜夢得聖人」、「始皇夢與海神戰」、「趙盾夢見叔帶持要而哭」、「孝文帝夢欲上天,不能,有一黃頭郎從後推之上天」、「魏顆敗秦師於輔氏,…夜夢之曰:『余,爾所嫁婦人之父也』」!我們有多少夢?有多少能夠成真,還是多數皆如癡人說夢但堪一笑?人生確實有夢最美,但「夢」終究只是一夢,夢醒時分,殘夢又還剩幾何?不知未來的可以作夢,已經走過一定經歷的人,其實當知起伏中的一切,也無非一夢!

盧生夢醒之後說:「夫寵辱之道,窮達之運,得喪之理,死生之情,盡知之矣」,人生隨起伏與際遇之歷練而感受為之深刻,而當深刻程度可以體會「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」時,也便可以體會倓虛大師《夢偈》所言:「人生是一夢,事事皆若夢,能夢無非夢,所夢更是夢」,一切本來即是夢,又何需再為解夢!如今年近耳順,對自己已經做過的夢,還未發生的夢,都當如是觀。

《塵緣》如是唱道:「塵緣如夢,幾番起伏總不平,…幽幽一縷香,飄在深深舊夢中,…人間有我殘夢未醒」,闔上眼,塵緣何處不是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