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朝羅大經《鶴林玉露》一書,記載陸象山學碁之奇特過程如下:「陸象山少年時,常坐臨安市肆觀碁,如是者累日。棋工曰:『官人日日來看,必是高手,願求教一局』」,陸象山說還不行,然後於三天後買了一副碁局「歸而懸之室中。臥而仰視之者兩日,忽語曰:『此河圖數也』,遂往與棋工對,棋工連負二局。…其聰明過人如此」。若真如此,陸象山之所以通曉棋藝,竟然是仰視棋盤兩天的結果,能「看」上兩天便可比對出「河圖」與「碁技」的關係,也難怪陸象山會成為「心學」大師。
坦白說,我們無法透知躺在床上的少年陸象山,當年年紀何許,出神仰視碁局兩天後,悟出的「河圖之數」又到底是什麼!但我們知道,圍棋盤縱橫一十九路,與南宋理學大師朱熹置於《周易本義》卷首的河圖圖案,都是「四方形」,圍棋有黑子、白子以示尊卑,河圖亦有黑點、白點以表陰陽,圍棋圍子圈地以定勝負,河圖交黑錯白卜成凶吉。至於象山先生如何藉此了悟棋道,我們只能敬佩但也不可能一窺堂奧了。孔子未滿五十時曾謙虛的說:「假我數年,五十以學《易》,可以無大過矣」,待年過七十則總結的說:「五十而知天命」,及其年老,據《史記.孔子世家》:「孔子晚而喜《易》,序彖、系、象、說卦、文言。讀《易》,韋編三絕。曰:『假我數年,若是,我於《易》則彬彬矣。』」讀《易》能讀到居則在席,行則在橐,終至韋編三絕,能有這樣的興趣與毅力,看來我輩,如不能如孔子、陸象山、朱晦庵三位通曉《易經》,想要「知天命」確實是很難的了。
朱熹比陸九淵大上九歲,南宋淳熙二年(1175年),朱熹年已四十六,而陸則年在三十七,兩人應三十九歲的呂祖謙之邀,在江西上饒鉛山縣鵝湖山上各抒己見,以期調和「理學」與「心學」之差異,舌戰三日,兩派雖不分軒輊,但顯然雙方也都不甚滿意,朱熹尤其不悅。據白壽彝《周易本義考》所述:「《周易本義》底初稿,大概在淳熙二年朱熹四十六歲時開啟起草」,再據廖名春之考證,《周易本義》於淳熙十五年(1188年)當已草成,但直至慶元四年朱熹(1198年)「近覺衰耄,不能復有所進」才最後封筆。另據馮時《中國天文學考古》一書所述,也是在《周易本義》出版之後,河圖、洛書方才正式定型。如此,朱熹撰寫《周易本義》應當與鵝湖論戰有關,事實上,論戰之後,他寫給呂祖謙的信上說:「吾痛不得自鵝湖,遂入懷玉,深山靜坐數月」,所謂「不得自」、「靜坐數月」,顯然與朱熹重新思考如何處理陸九淵兄弟於鵝湖所提的問題有關!而《周易本義》一書於辯後開始起草,應當也歸納了朱熹在鵝湖之辯後對陸氏兄弟的回應與解答,或許,以河圖、洛書啟首解易的《周易本義》一書,就是對陸九齡、陸九淵兄弟質問朱熹學問「支離破碎」的直接回答,雖然,「以圖書解易,確實是朱子易學的敗筆」(廖名春教授語)。所可惜的是,鵝湖山上三天的論理說道,似乎沒有一問一答的所有詳實紀錄,但我們依然很難想像年晚朱熹九歲的陸九淵,當著諸多學者逼問朱熹:「堯舜之前有何書可讀?」時是什麼一個畫面!這也就難怪「朱熹不慊」,而在其《答張敬夫》一信中發抒了他的感慨:「子壽兄弟氣象甚好,其病卻是盡廢講學而專務踐履,卻於踐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,悟得本心,此為病之大者。要其操持謹質,表裏不二,實有過人者。惜乎其自信太過,規模窄狹,不復取人之善,將流於異學而不自知耳。」
以下是朱熹《周易本義》卷首所描繪的河圖(左)洛書(右):
朱熹所見之河圖、洛書,依據馮時先生《中國天文學考古》所說,係來自其四大弟子之首的蔡季通(字元定),而蔡季通的圖、書,又是從「蜀地」獲得的,我們在《周易本義》卷首的河圖洛書之後,也可以看到朱熹引用蔡元定的說法。現今,我們只能假定朱熹列在《周易本義》中的河圖洛書,確實就是蔡元定所給的原圖,如真如此,那河圖的衍生過程,必然跟蜀地有一定的關係。我們很慶幸的,在陳久金、張明昌兩位先生合著之《中國天文大發現》一書中,得知如下資訊:「河圖洛書的數序,均出自『尚書.洪範』,即生成序五。所謂相生序五行,則是另一種排列方式,它又與河圖中的排列序方向相對應,不僅數序對應,方向也對應於季節,這反應出十月曆中兩種不同的曆法系統」,原來,洛書是「十月曆」(一年僅區分為十個月)的表示方式,而劉曉漢教授所發現的「彝族十月太陽曆」,顯然與中國上古的《夏小正》同屬十月曆系統,只可惜十月曆的曆法失傳已久,因而無法直觀河圖與十月曆間的關係。據此,河圖中的數序,也就有了月份的明確邏輯!而蔡季通從蜀地所發現的河圖、洛書,顯然當與彝族十月曆來自同一個起源!當中國將一年區分為十二個月後,已然無法一下子理解河圖之起源,原來是來自以十個月區分一年的曆法!馮時先生說的好:「由於這些圖像太樸素也太簡單,給人留下了無窮的想像空間,因而各種附會之說接踵而起」,大家逛逛書店,信乎此言之不假也。
以下是「彝族十月太陽曆」的圖像,各月份是用十種動物名稱命名的:
西元二〇〇九年,景曉東先生出版《失落的天網》一書,此書的重點,在敘述「碁」(棋)字,其實就是古代觀查天象的用具,亦即他所說的「天網」。景先生窮盡所能,將古文中的「其」字及「網」字,均將之解釋為古人用來觀天並進行記錄的「繩盤記錄器」,而繩盤記錄器最後即保留在現今的圍棋棋盤之中。景先生說:「遠古觀天科技實踐中最核心的關鍵技術,就在於如何解決提供記錄手段這一難題。繩盤記錄器,就是華夏遠古觀天氏族,在天象記錄工具方面的天才發明。」景先生對古文字的解讀,自成一家令人信服。依其所述,在觀天術及網形觀天工具的失落後,「曾是先民中無比重要,無比熟悉的『河圖』記憶,終於…由繩網上的天河之圖,傳說為『黃河中龍馬背上的神圖』」,而「宋代河圖、洛書中所包含的無非是黑白兩色的圓形符號,垂直、水平與斜向的連接線段,以及中心、週邊、方向、位置、形狀、數字與有序性。總之,無非是畫出真正的天象圖,星圖所必備元素與手段而已。」曉東先生所歸納出的解釋,對解讀遠古的觀天術及其工具,確實如醍醐灌頂。
以下是景曉東先生猜想中的觀天「繩盤記錄器」,其中1是繩盤(即右邊之方格),2是吊繩,3是支架,4是窺孔:
如果景先生所說:「無非是畫出真正的天象圖,星圖所必備元素與手段」為真,那歷史上必然留有相對應的證據可供參考。劉操南先生在其《古代天文曆法釋證》一書中,認為所謂河圖、洛書,其實就是「占星術的占書」,但因為:「經學家忽視,因而治《易》的把它遺忘了。」劉先生認為這些占書裡面記載了大量的天文歷史資料,「是個礦藏,可發覺與利用」,同時,劉先生還順道修理了一下南宋的理學家如下:「宋人更虛構《河圖》、《洛書》兩個數陣,尤為荒謬,使天生神物,進一步神秘化,有的玩弄思想遊戲,故弄虛玄,有的宣揚術數迷信,裝神弄鬼。」朱熹如果讀到這段話,恐怕又要再入懷玉之山,深山靜坐不止數月了。
景先生大膽的說:「依筆者之淺見,此所謂河圖也者,不過是在棋盤上如此這般的擺上五十五粒棋子,不過是在演示一種簡單而含意模糊的圖形與數字之遊戲。何來高深?何來神異?」余自五十以學易迄今,這大概是讀來最讓人痛快的一段文字。我不知道景先生是否瞭解鵝湖之辯的細節,但他借《鶴林玉露》象山棋所描述的過程,將朱王的心結講的明白:「少年陸象山當初將棋盤『懸之室中,臥而仰視之者兩日』,大概便猜出了此節 – 於是他才說:『此河圖數也』。於是他才始終看不起極力推崇此『河圖』的朱熹。」的確,廖名春教授所謂「以圖書解易,確實是朱子易學的敗筆」,與曉東先生「簡單而含意模糊的圖形與數字之遊戲。何來高深?何來神異?」所述雷同,這應該也是陸象山看不起朱熹的真正原因!朱熹前後花了約末二十五年的時間(淳熙二年至慶元四年)完成《周易本義》一書,但到頭來,除了使多數人更為糊塗,又真解決了什麼?
以下是景曉東先生「圍棋盤數理應用」的圖例,左圖下為河圖,上為洛書,右圖則為先天八卦:
羅大經《鶴林玉露》的隨手之筆,其背後竟有這麼多天文背景知識,有人出神看了兩天,便可以得出「此河圖數也」的結論,平凡如我輩如細看河圖、洛書,再對照一下十九路棋盤,或許也會慨嘆的說:「何來高深?何來神異?」吧!
Monday, August 22, 20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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