翻閱父親筆記,見其於九十一(2002)年除夕夜,手書懷母之句,短短數語,感慨良深。隨後,父親又引高適《除夜》及袁枚《傷心》兩詩,以古今同然之情,將除夕夜懷親的心境表露無遺。父親但憑兒時記憶即可默寫高、袁兩詩,足見其對詩意體會之深刻。當時父親已然八十有二,自覺假年不多,是以每有春秋百年之嘆,而所書文字,亦不再如往昔遒勁透背一洩而下,如今見父親略顯抖動之文,回想其靜坐書寫之背影及從不直言之心境,不自覺淚已盈框。
父母在世之時,於除夜團圓飯前,總是先依序上香祭告先人,而後由兒孫輩一一向父母磕頭,並獻上祝福的話,而今已矣,親已不在,陰陽兩隔,如何寄語?《詩經‧蓼莪》所謂:「出則銜恤,入則靡至」的感受,余今亦深有體會!椒酒虛供,祭之豐誠不如養之薄!柰何!柰何!
茲引高、袁詩句原文,並將父親手書稿一併錄下。
高適《除夜》詩原文:
旅館寒燈獨不眠
客心何事轉淒然
故鄉今夜思千里
霜鬢明朝又一年
袁枚《傷心》詩原句:
傷心六十三除夕
都在慈親膝下過
今日慈親成永訣
又逢除夕恨如何
素琴將鼓光陰逝
椒酒虛供涕淚多
只覺當初歡侍日
千金一刻總蹉跎
父親在其《感時篇》中寫道:「仁者不以盛衰改節,義者不以存亡易心」,並有註曰:「吾三十二年冬,辭母別太行,臨行之矚。吾守母教,自問無愧,仲舒寫。」
我翻閱至此,心驚不已!祖母的教誨父親當然問心無愧,但在那個年代,祖母的知識到底又受教於何人?依據父親所書,祖母姓丁,並有兄一人名喚丁儒,行醫濟世於晉南頗得好名,並曾以獨特湯藥救活家父幼時怪症。父親於七、八歲之交,祖父因病於壯年去世,連同大娘子女,一家十口,家道靠祖母一人撐持,巴蜀清婦,得能操持如許家業而不墜,其中險阻艱難,自然難為外人所道。而後父親入山西大學,因日寇侵華,以姬梅軒(振魁)之故,從軍報國,入三民主義青年團,與三千弟兄抗擊日軍於太行、中條山區。父親戰傷昏厥被俘,靠祖母財力疏通,及吳世瑤世伯死牢送槍之助,擊斃日軍牢卒,方脫離百二十日之苦難。三十二年,晉南會戰爆發,國軍各部慘敗,太行游擊據點為日寇所掃蕩殆盡,不得不轉進他處以圖再舉,父親遂於隆冬大雪之夜,冒險返家,「辭母別太行」,於堂前立誓並約定「兒一定回來」!再而後,家父隨軍轉戰南北,三十四年抗戰勝利,復因國共內戰轉劇,有家難歸,終於三十八年飄零過海,再也無法歸鄉,直至「母死兄亡」無由奔喪!這樣的人生,恰如龍應台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所言:「所有的顛沛流離,最後都由大江走向大海;所有的生離死別,都發生在某一個車站、碼頭。上了船,就是一生」!
祖母所云兩句,想必為其心頭滴血之言,蓋此語原出《三國志‧魏志‧何晏傳》,描述曹爽從弟,曹文叔之妻,夏侯令之女(其名不詳),於曹氏一族盡為司馬懿所誅後,仍欲守節自持,不棄曹氏之語:「聞『仁者不以盛衰改節,義者不以存亡易心』,曹氏前盛之時,尚欲保終,況今衰亡,何忍棄之!禽獸之行,吾豈為乎?」想祖母為先祖之續絃,而年輕守寡,面對內外壓力,撐持自高平以至運城之家業,奔波往返照顧一家十口,豈為一般女性所能為之事?又於瀰天戰火之際,家父離家之時,告以仁節義心,要家父務必堅持信念:「不改節」、「不易心」,而復於清算鬥爭的年代,家產棄盡而無人敢養,但卻堅毅的活至九十六歲!這到底是什麼力量,在背後讓祖母可以這樣的忍艱耐苦?祖母易簀之際,據叔父來信告知,口中聲聲呼喚未歸之兒,忍死待兒卻無能償願,天乎,人乎,而竟已乎?家父一生念念不忘祖母之恩,綜觀父親於筆記中所書祖母訓誨之言,其來亦必有自。
我無緣見祖母一面,親受懿行薰陶,但我知道,當大伯寫來家書,提到祖母所言:「沒想到我還有一個兒子還在世間」(指家父),而「我李家又有一個大學生了」(即我),在受盡黑五類之苦的當時,想必她心裡多少有些寬慰…。父親對祖母,有著無法奉養的愧疚,而我對祖母,則有著難以言喻的景仰。如果說父親受祖母言行之影響,而一生無愧於母教,那我從父親那所傳承的是非觀念,與辦事竭盡心力的基本邏輯,不也正是源自於祖母?父親口中的「猶龍懿訓」、「旋馬高風」,來自老家的祠堂,即或過往的一切恩怨早已掃地出門,但我相信,未來的李氏子孫,都當記得來自父祖勿墜家聲的那份期許,不易心 、不改節。
人間至誠的愛,來自親恩,來自不忘本,也來自追思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