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July 31, 2021

蝸牛角上爭何事,石火光中寄此身


午後雨作停歇,於樓頂見大蝸牛一隻,緩緩挪移,觸角高舉,想係覓食而動,只不知此物從何處來,侷促於樓頂幾坪雜土之間,又能往何處去?

忽然想起白居易的《對酒》詩:「蝸牛角上爭何事,石火光中寄此身」,於是細觀其角,忽高忽低,或短或長,綿綿細細,兀自探索,而兩角未見交集,角端無有多少「空間」,實不知又如何而爭?莊子當年以蝸牛左角之「觸氏」與右角之「蠻氏」爭地而戰,做為無謂之爭之寓意,應該也是一時興起之比喻。

蝸牛種類甚多,莊子於戰國時所見之蝸牛,與白居易於唐時所見之蝸牛,或也不同,體積越小者,觸角越小,角端之空間就更為微小矣!以角端之空間做地域爭奪之比喻,則莊子彼時所見之蝸牛,一定較今日所見之蝸牛為小。

民歌《蝸牛與黃鸝鳥》如是寫道:「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,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。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,一步一步地往上爬」,詞中之蝸牛品種為何?不知也!但爬上葡萄樹應該是受葡萄香氣所指引的吧!至於「重重的殼」,那顯然是體積上的比喻了。蝸牛需食,人亦需食,蝸牛需有一方之土,人也需有一方之地,一方需有多大?又需要爭些什麼?人生在世,萬盅粟,食不過一張嘴,千重屋,睡不過一張床,懂得知足而不爭,僅取生養之所需,這需要時間的焠練方能有所體悟。

白居易寫《對酒五首》,寫作時不知有無酒意,還是單單借酒抒發?那年的白居易,不當是「君子無所爭」,而是晚年之際已然無需爭矣。同學寄來盛傳一時的大陸高考作文《酒》,不同情境不同解讀,但到人生暮年,還是需接受「隨富隨貧且歡樂」的人生,以及「不開口笑是癡人」的豁達。

忘了告訴大家,不論是莊子的蝸牛角或是白居易的蝸牛角,也無論蝸牛之品種為何,那個「角上」,其實是蝸牛的「眼睛」,可不是什麼能爭之地啦。

Sunday, July 25, 2021

一朝一姓的歷史興衰,諸人諸事的歷史定位


歷史的記述角度不同,說法難免不同,但時日不當有誤,畢竟是哪一天就是哪一天,記述錯誤,也只能說先時資訊不對稱的情形相對嚴重,因誤聽而有所誤記,或因消息來源不同,是以差異在所難免。

康熙先滅了南明政權,而後平了三籓之亂,再之後便是收台灣,從此天下一統全部歸於清之版圖。可是,收台灣之前是先攻取澎湖,鄭軍澎湖海戰失利,台灣便隨之請降了。電視劇《康熙王朝》裡的情節,有相當部分背離史實很遠,原本無需多說,但收台灣究竟是哪月哪日,因記載詳略有差,值得提提。

《清史稿˙鄭克塽列傳》中,大要記述澎湖之戰如下:「(康熙二十二年)六月,琅師乘南風發銅山,入八罩嶼,攻澎湖,擊沈錦師船二百,斬將吏三百七十有奇、兵萬餘。」所以我們知道清軍海師是從福建「銅山」(今東山縣)出發,而後進入「八罩嶼」(今澎湖縣望安島),然後向北攻打「澎湖」(今馬公島),寥寥數語間,關係收台灣的重大戰役便結束了!然後便是「七月吳啟爵持榜入臺灣諭軍民薙發,克塽使請降」,再之後便是「八月,琅督兵至鹿耳門,水淺不得入,泊十有二日,…克塽及國軒、錫範率諸將吏出降。」簡單說,澎湖大敗之後,鄭氏便失去了抵抗的能力,而鄭克爽及掌政的馮錫範,也沒有試圖於台灣再做其他抵抗,而是於安平鹿耳門「迎於水次」,很平順的請降於施琅。

當時鄭將劉國軒將精兵約兩萬囤於澎湖,「蜂擁於風櫃尾、牛心灣等處」(此據《台灣通史˙施琅列傳》),事實上,除了上述兩處,據《劉國軒列傳》所載,鄭軍在澎湖之「雞籠嶼」、「中灣」、「四角山」(四角嶼)、「內塹」(龜山)、「外塹」(西台古堡)、「東峙」(案山)等處皆有駐軍且建有礟台,「沿海巨舟,星羅棋布,環設礟城,凌師以守」。風櫃尾與牛心灣的名字迄今都未曾改動,風櫃尾在今馬公市馬公灣的對面,牛心灣則在西嶼鄉東側,而「風櫃尾」其實才是施琅當時所稱的澎湖,透過掌握「風櫃尾」、「牛心灣」兩處,便可箝制整個澎湖灣,至於劉國軒何以不駐軍於八罩嶼(望安島),那是因為:「國軒知八罩嶼惡,望間當有颶至。」(據《台灣通史˙劉國軒列傳》)可見劉國軒對於澎湖的地形、氣候狀況是有深刻瞭解的。《孫子兵法˙地形篇》云:「料敵制勝,計險阨遠近,上將之道也」,劉氏為將多年,知天曉地,海上有兩大主力艦隊遏抑澎湖灣口,陸地則有戎旗一鎮吳潛鎮守於風櫃尾,劉國軒雖然於海戰戰敗時逃遁回台,並於日後向清降清,但戰力有限,真的也只能徒呼負負!雖如此,連橫對他卻有很高的評價,將之比為秦將白起、王翦:「以國軒之武略,使乘風雲而建旗鼓,豈不足烜赫一世?而終為敗軍之將者,何哉?語謂:『大廈將傾,非一木之所能支』…時之不得假也,悲夫!」有如此體諒之言,真的也不枉了,但劉最終以降清做結苟全一命,成為清朝之天津總兵,那又何必一定要在戰場中犧牲這麼多的將士性命?

《康熙王朝》中不斷提到「風信」(風向)一事,這在史書上有明確記載。依據雍正年間陳倫炯所著之《海國聞見錄˙自序》,其內有這麼幾句話:「聖祖仁皇帝命征澎、臺,遣靖海侯施公琅提督諸軍;旁求習於海道者。先公進見,聚米為山,指畫形勢,定計候南風以入澎湖。」可見「等待南風」一事確實是當時的共識,至於陳倫炯的父親「陳昴」有沒有那麼厲害,有否「候南風」之建言就無須考究真偽了,畢竟雍正時台灣早已納入清之版圖,就算是掠人之美,也無從確悉矣。《清史稿˙施琅傳》中,針對征討台澎,康熙二十年施琅即有疏:「俟風便,可獲全勝」,於二十一年又提及:「但遇風利,即可進行」,至於「風利」與「風便」是什麼並中沒有多說,但隨後於「二十二年六月,瑯自桐山攻克花嶼、貓嶼、草嶼,乘南風進泊八罩」幾句,則明確點出是「南風」,而且進兵的順序也非常清楚,這與《海國聞見錄》內容相符。考之《台灣通史˙施琅列傳》,裡面提到施琅與李光地的對話,李光地提出大家的疑問:「南風不利行軍」是何道理?施琅完整的說出了他對海象的掌握,簡言之就是:「北風猛烈,入夜更甚」,船隊很難展開,只能魚貫而行,而且還很可能會因之吹散,加之所有島嶼為鄭軍所據,到達澎湖會沒地方可以停泊。但是「夏至前後二十日,風微夜靜,海水如練,可以碇泊,聚而觀釁,舉之必矣」,所以施琅的結論是:「用北風者邀倖於萬一,而南風則十全之算也。」如此,施琅確實在等南風之便,而且是「夏至前後二十日」,這比劉國軒:「知八罩嶼惡,望間當有颶至」知道的還更清楚!《諸葛亮集˙將苑》「腹心」中說:「故善將者,必有博聞多智者為腹心,沈審謹密者為耳目,勇悍善敵者為爪牙。」陳昴或許就是施琅的腹心,是以有「候南風」之謀,而劉國軒可能沒有腹心可資參詢,或是已知清軍有南風之便,卻硬是忽略了這一風險!所以方能讓施琅一路先攻佔花嶼、貓嶼、八罩嶼,而後乘南風北向順風而戰!

兩軍於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黎明接戰,施琅身中三矢又受礟傷,不利而退至八罩嶼!二十二日再戰,「有風從西北來,渰浥蓬勃,逢迎清軍,士皆股栗」,當時因風向大不利於清軍,戰士信心遂幾近崩盤!施琅此時「大驚禱天」,結果竟然風雷大發「立轉南飇」,決戰之下,據《台灣通史˙劉國軒列傳》,鄭軍「損兵一萬兩千有奇,沈失大小師船一百九十四艘」,內容較《清史稿》更為精確,而死難的鄭軍諸多將領姓名、職銜,也都明確予以記載,包括此時守在西嶼頭的陸軍將領吳潛,望見海軍戰敗卻無舟可往救援,有所自慚乃拔劍自刎殉國!連橫如此明確的記載鄭軍英勇陣亡將士,其用意是很明顯的。至於施琅禱天的內容,《施琅列傳》中記述如下:「唯天唯皇上之靈,尚克相余」,也就是老天啊,皇上啊,請你們都要幫我啊!「唯天之靈」可以理解,但說「皇上之靈」,怪怪的,有意收台的康熙可還沒死啊!

澎湖海戰於康熙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結束,鄭軍敗績,鄭克爽聽從劉國軒之建議遂向清廷請降。康熙二十二年「八月十八日,琅至,克爽迎之」(據《台灣通史˙施琅列傳》!至此,鄭成功的「東寧王國」正式結束,而明朝的正朔,也從此劃下終點!清代江日昇的《臺灣外記》,說施琅是在八月十三日,進入台灣受降,《清史稿˙施琅列傳》日期未詳細記載,但提及因水淺,故而在外海多停留了十二天,是以至少也該是八月十二日以後的事了!清初劉繼莊的《廣陽雜記》卷一記載:「施琅於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九日破澎湖,七月十三日自澎湖進兵,十九日至鹿耳門,入台灣。二十二日,延平王鄭克爽…奉表歸降。」所載則與《台灣通史》相異。劉繼莊(獻廷)於康熙二十六年入北京,與萬斯同等曾同修《明史》,是與施琅同時代的人物,且學術地位為同時代領袖人物所景仰,或許劉繼莊記之載較為切實,而連橫之《台灣通史》寫於清末,蒐羅諸書而集大成,又專論台灣之史,也或許所言更為可信!至於屬於正史的《清史稿˙聖祖本紀》載:「閏六月戊午,施琅克澎湖」、「八月…戊辰,施琅疏報師入臺灣,鄭克塽率其屬劉國軒等迎降,臺灣平」,《清史稿˙施琅傳》提及:「八月,琅統兵入鹿耳門…。台灣平,以海道捷報。疏至,正中秋,上賦詩旌琅功」,如此,推算施琅是應是在八月十五日前至少五、六日,就寫了疏報!《聖祖本紀》的八月「戊辰」實為八月二十九日,平台日期各家所記略有差異,孰是,孰非?因個人所見文獻甚為鮮少,阮旻錫《海上見聞錄》、施琅《靖海紀事》、夏琳《海紀輯要》等諸書亦尚未得見,不可盡知也屬正常。

施琅於八月十八日後「越數日」(日期不詳),「刑牲奉幣」,前往祭拜鄭成功之廟,並朗讀了一篇自己所寫的祝禱文,此文完整收錄於《台灣通史˙施琅列傳》之內,裡面提及與「賜姓」(鄭成功)有君臣知遇之恩,也有弒父殺兄之仇,而如今站在清廷的立場收服台灣,是「公義私恩」的無奈,言畢也為之淚下。事實上施琅對於收取台灣一事,只要一有機會,便上書說明攻台之策,他整整花了二十多年的心血,一直到鄭經死後,鄭克爽年幼而台灣內部又彼此不合,才給了施琅報仇血恨的機會!澎湖海戰,於接戰之前,劉國軒不能聽從所屬建議,擊敵於立足未穩之時,而首戰之時,清軍失利,施琅本身面目受創幾不可免,而劉國軒又不敢乘勝追擊,二度錯失良機,方會在決戰之時,因風向突然轉變,給了清師轉圜的勝利之機,但清軍實乃慘勝,並非如施琅原本所預估的可一戰而下!如果我們處在同樣的時代,遇著與鄭、施一樣的情況,待是是非非、恩恩怨怨塵埃落定之後,於告廟之時,往事總總席捲而來,恐怕也會感慨不已!

清朝康熙二十二年的那一月、那一天,明朝永曆三十七年的那一月、那一天,成就了清朝的天下統一,也成就了明朝的歷史終章,而我們於幾百年後的今天,已然無所在意於究竟是哪是哪一年、哪一月、哪一天!之後,看我們這段歷史的人想必也如是,這使我突然想起杜牧的《阿房宮賦》:「秦人不暇自哀,而後人哀之;後人哀之而不鑒之,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」。重複的是一朝一姓的歷史興衰,而展現的卻是諸人諸事的歷史定位。

「嗚呼噫嘻!時耶命耶?從古如斯!為之奈何?」

以下為明鄭澎湖砲臺位置圖,可參見:http://thcts.sinica.edu.tw/themes/rb06.php


Friday, July 16, 2021

訴不完人間恩怨,世世代代都是緣


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,八十五歲的乾隆皇決定傳位十五子顒琰(嘉慶帝),但歸政後卻持續以太上皇之位主導政局,直至嘉慶四年正月初三日駕崩為止,也就是說,嘉慶君作了整整三年半的「象徵性」皇帝。

這三年半的時間,透過閱覽各地大小官吏的奏摺,以及觀察父皇乾隆的人事用退決斷,嘉慶應有足夠的時間與機會,去瞭解各省封疆大吏的個性以及各地的民情狀況,進而發展出自己對國家治理的決斷能力。但太上皇還在,嘉慶無用人之實權,一切都要等到乾隆過世之後,才能一展身手!有機會等待其實並不是件壞事,也可以讓自己準備的更好,但時間與機會,往往都稍縱即逝,一旦錯失便不再來。

嘉慶實際掌權的第一個正式政治動作,便是處置和珅,而且是在乾隆駕崩後五日便成功發動,最後以二十條大罪加於和珅並賜自盡!但和珅到底貪墨了多少銀兩可使「和珅跌倒,嘉慶吃飽」,此一公案爭論多年,2009 年江蘇如皋戴時祥先生出示祖傳之《嘉慶四年正月丁卯抄檢和珅相府物品清單》後,或可獲得一致的答案。和珅任官後所積累的財富,最終都入了嘉慶的口袋,或許這真是乾隆有意留給嘉慶的一大聚寶盆,也或許是天理昭彰,報應不爽的真實寫照,只可惜大清朝於嘉慶後國事日非,這些由戶部掌管的國家財富,很快的便因四地而起的變亂,在龐大的軍費開支下耗用而盡。

和珅之所以是第一個倒台的大臣,絕對是嘉慶隱忍三年半間,看盡和珅貪贓不法的事實後所做出的決定,也應是嘉慶殺雞儆猴用以立威的最佳範本,所羅列的二十條大罪,梁章鉅的《歸田瑣紀》「和珅」一文中有翔實之記載,其中第十六條到二十條,都跟和珅貪墨金銀財寶有關。梁章鉅的資料是於嘉慶年間入值軍機處後查檢檔案所得,因此當無作假或不實之虞。但去除一個和珅,無法立即刷新積弊已久的官場陋習,清代官員俸祿有限,《欽定戶部則例》中明載各級官員的年俸多寡,倘能出現「三年清知府,十萬雪花銀」的現象,那絕非正俸可以獲致。在前述二十條大罪中,「川楚教匪滋事,各路軍營文報,任意延擱不遞」是第五大罪,也就是這一條,讓另一個與和珅有所干係的大臣畢沅,於死後為之籍沒家產。

和珅能深受乾隆器重並任事多年,必有其因。依照陳康祺所著《郎潛紀聞》「和珅蒙恩眷之緣」一文,和珅開始受到重視,是於扈從乾隆出宮時,乾隆於乘輿中獲知「有要犯逃脫」之邊報,於是發話問:「虎兕出於柙,龜玉毀於櫝中,是誰之過與?」眾人無語下,和珅接話:「爺(乾隆)謂典守者不得辭其責爾」,加上對乾隆之詢問對答如流,是以從此恩禮日隆,破格拔擢!依據和珅的履歷,這該是乾隆三十七年 (1772) 和珅擔任三等侍衛時的事,而那年和珅才二十二歲。《紀聞》中又說和珅「才敏給,遇事機牙肆應,尤善揣人主喜怒」,也就是懂得吹噓溜馬、逢迎巴結,這種能力確實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,畢竟對於重視氣節的讀書人,若是「棄禮義,捐廉恥」便能「自致卿相」,那是顧及廉恥之家所絕不願為的。嘉慶四年 (1799) 乾隆駕崩,和珅隨即失勢伏法,那年的和珅也才四十九歲!風雨人生之路,此時可呼風喚雨,彼時則落拓潦倒,起落難測間,對於和珅的最終下場,陳康祺於結尾時說:「鑒之哉!鑒之哉!」這當是對所有在公門中人說的。

和珅位高權重樹大根深,內外交絡綿密,嘉慶想要立威,若單以一個和珅做為儆猴之用恐怕有所不足,加之乾隆五十九年白蓮教起事於陝西安康及四川大寧後,民變迭發不止,嘉慶雖尚無實權,但心裡想必也是七上八下!而此時受乾隆重用擔任湖廣總督的畢沅,也正奔波於各地鎮撫亂事,以文人掌軍事,難免紙上談兵,加之和珅將「各路軍營文報,任意延擱不遞」,就算貴為總督的畢沅,於處理教匪之亂事上,其實定然也有其難處。畢沅於軍務倥傯中,依《清史稿》本傳所載,先後駐於荊州、常德、辰州、枝江、荊州、湖南、辰州等地,後於嘉慶二年六月中風手足麻木,七月便病逝湖南辰州(今湖南省洪江市)當陽旅館,享年六十有七。這位身兼兵部尚書銜的畢沅,與和珅有多深的交往未見多少具體事實,然而其所奏報的教匪細節,確實有可能過於疏略,甚或受和珅之指使而有意忽略某些狀況,再加上和珅的遷延耽擱,清政府確實有可能因而錯失了迅速平亂的時機。

《清史稿》中說:「川、楚教匪,沅當其始,久而後定」,又言:「(嘉慶)四年,追論沅教匪初起失察貽誤,濫用軍需帑項,奪世職,籍其家。」可見教匪初起之時,正好在畢沅的治轄區域,至於是哪些人失察因而貽誤軍機,嘉慶皇帝自有判斷。在王鍾翰先生所校之《清史列傳》中,記載了嘉慶四年九月的上諭如下:「迄今匪徒蔓延,皆由畢沅於教匪起事之初,辦理不善,其罪甚重。…沅既經貽誤地方,復將軍需帑項任意濫支,結交饋送,執法營私,莫此為甚。倘畢沅尚在,必當重治其罪。今雖已身故,豈可復令其子孫仍在官職?」,而在《嘉慶朝實錄》中,亦記載:「自剿辦教匪以來,迄今四載,所費帑項多至七千餘萬。賊匪滋擾,始自湖北,而軍營饋送之風,亦始自湖北。畢沅身為總督,公然提用軍需正項,信任胡齊侖一人經理,恣意侵扣,實為首先作俑,如畢沅尚在。朕必立寘重典也。」說穿了,教匪之亂,嘉慶將檢討的對象放到了於嘉慶二年已然身故的湖廣總督畢沅身上,理由大約就是:「貽誤軍機」、「苛扣軍餉」這兩大條。當然,這兩大條如果影響嚴重軍務,吏部於裁量之時,就都不會是微罪。

民變四起,必如「引繩而絕之,其絕必有處」一般,何況乾隆晚期,天下已然隱患遍伏,即或某些是癬疥之疾不久即平,但也顯示出整個國家的動亂徵兆。很不幸的,白蓮教起事於川楚,正為畢沅署理之區,是以理當有責,但要說苛扣軍餉一事,即或法有明文嚴予禁止,但那也是從上到下行之有年的陋習了。嘉慶要立威,當然也要有個合理的理由,以白蓮教起事處理不當做為懲戒一位已然故去之總督大員,其理不能說不夠充足,而且影響層面也在控制之中,但那終究只是對系統性貪墨不法的敲山一擊而已,畢沅於法不冤,但就官場而言,他應該只是拿來懲貪戒墨的另一個範例而已。

就貽誤軍機而言,《大清律例》《兵律》中的「軍政」門內,有「飛報軍情」一例,其內明言:「凡飛報軍情,…若互相知會,隱匿不速奏聞者,杖一百,罷職不敘。因而失誤軍機者,斬。」畢沅當時就白蓮教民變一案,若真的「失察貽誤」而有貽誤軍機之事實,則確實可以論死。至於「苛扣軍餉」,在《欽定兵部處分則例》中,無論八旗或是綠營都有明確的條例規範。在《八旗處分則例》中有「苛扣錢糧」一條:「若放餉時佐領、驍騎校不驗看,散給託付領催以致侵漁缺少者,佐領、驍騎校降一級調用(私罪),明知領催剋扣不即申報者,降三級調用(私罪),通同剋扣者,革職(私罪),交刑部治罪。」而在《綠營處分則例》中,亦有「剋扣虛冒」一條:「營員剋扣兵餉或虛冒兵丁者,革職提問(私罪)。…若總督、巡撫、提督、總兵提叅疏內,不將未經揭報之該管各官職名指叅,或並不將知情失察分晰聲明者,提督、總兵罰奉一年(公罪),總督、巡撫交吏部議處。」畢沅就「剋扣軍餉」一事,罪責如何最後當由「吏部議處」,透過行政處分而決定畢沅的去處,可惜他已作古,是以只能以他法做為懲處。

嘉慶對畢沅「死後追罪」,說是人若還在,必「重治其罪」、「立寘重典」,然人已死,又不能鞭屍或挫骨揚灰,最後也只能以奪世職(削奪世襲之二等輕車都尉)、籍其家(籍沒所有家產)之方式處理。畢沅到底與和珅有多少交往?依據錢泳《履園叢話》耆舊門「秋帆尚書」一文,畢沅「為人仁而厚,博而雅,見人有一善,必咨嗟稱道之不置。好施與,重然諾,篤於朋友」,可見在他幕下之人如錢泳,如果沒有溢美,對畢沅是極為稱道的。畢沅寫詩祝賀和珅不惑之壽,錢泳規勸畢沅少與和珅往來,畢沅也遵聽其言,之後遂「終其身不交和相」。看來和珅與畢沅間的關係,應該也止於公務上基本聯繫而已,這也是公事上不得不有的關係,而沒有「特別」的往來。另就陳康祺《郎潛紀聞二筆》內「畢秋帆賀和珅詩」一文,對於錢泳「邀功」不結交和相的說法,做了些許不以為然評論,但也肯定畢沅「愛古憐才,人所共仰,其交和珅,懾於權勢,未能泥而不滓,亦人所共知。」可見陳康祺對於畢沅的為人,也持肯定之態度,且對和畢之交乃屬公事上必有的無奈。

不同人,月旦臧否之間看法不同皆屬正常,愛新覺羅昭槤所寫的《嘯亭雜錄》卷十內「畢制府」一文則說:「(畢沅)性畏懦無遠略,教匪之始,畢受相國和珅指,不以實入告,致使蔓延日久,九載始靖,人爭究之。」從這一段屬於滿人的敘述,應該可以反映出當時滿族的上層階級,對於畢沅於白蓮教叛亂初始之無為而致孳蔓的憎恨,畢竟天下洶洶,總有其因,而這個因,不能歸給十全武功的乾隆,更不能歸給今上的嘉慶,自然就歸給了下世的畢制府以及賜死的相國和珅!昭槤在《湖北謠》一文內,藉由湖北的鄉言俚語,對畢沅又增加了一些指控:「畢性迂緩,不以公事為務。…畢如蝙蝠,身不動搖,惟吸所過蟲蟻。…故激成教匪之變,良有以也。今畢公死後,籍沒其產,…人皆恨之。」昭槤對畢沅的個性多有責難,但歷來牆倒眾人推,對於昭槤的指控,定然有所誇大,否則乾隆識人之不明也難辭其咎矣。《論語》上說:「君子惡居下流,天下之惡皆歸焉」,畢尚書乃狀元出身,獎掖文士且編書有成,當不在下流之列,而昭槤卻歸惡如此,其然乎,其不然乎?

嘉慶帝對畢沅的譖恨,很難說清,但下手做的很絕:「今雖已身故,豈可復令其子孫仍在官職?」畢沅抄家時,畢氏家族皆受波及,其兄畢瀧所藏書畫同時遭到收繳,而依據錢大昕《潛研堂集》中的《太子太保兵部尚書湖廣總督世襲二等輕車都尉畢公墓誌銘》所載,畢沅共有三子五女,三個兒子(畢念曾、畢嵩珠、畢鄂珠)在畢沅下世時都只是「候補員外郎」,另外還有兩個孫子(畢蘭慶、畢芝祥),一位承襲二等輕車都尉,另一則為候選員外郎。可惜畢沅身後還沒兩年,這些孩子的仕進之途就都被徹底截斷了,而畢氏家族曾有的風光,以及乾隆賜給畢沅母親張藻的褒揚「經訓克家」,也隨風揚去,畢竟:「萬里江山萬里塵,一朝天子一朝臣」!也果然,訴不完人間恩怨,世世代代都是緣。

和珅賜死,畢沅籍家,兩把火燒下來,嘉慶君其實並沒有將已然敗壞貪墨成風的吏治有所澄清,而清代的「嘉道中衰」,與和畢的「家道中落」,從此便永遠的綁在一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