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October 7, 2020

泥上偶然留指爪,鴻飛那復計東西


寫完「此心安處是無鄉」,同學遂告知剛剛讀完林語堂先生的《蘇東坡傳》,而另有同學則寄來家中所掛「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」的書法照片,還有朋友直接將東坡《念奴嬌》的「大江東去,浪淘盡,千古風流人物」寫來一觀!顯然蘇軾的文字與形象,不經意的,已然隱含在我們的生活之中。

蘇軾一生三次被貶,先黃後惠再儋,若不是被謫之所的地方官給予善待,恐怕蘇軾便無法發揮他的才情,寫出那麼多令人心神嚮往的篇章。與蘇軾同代的何薳,在其《春渚紀聞》一書中,特別有《東坡事實》一卷,將蘇軾之遺文軼事,小辨雜說收錄於其內,而該卷第一則《文章快意》即說:「某平生無快意事,惟作文章,意之所到,則筆力曲折,無不盡意。自謂世間樂事無踰此者。」足見東坡有事沒事就是喜歡寫,寫的盡意,寫的曲折而又快樂,但也因所寫之內容受到曲解而為構陷。「烏台詩案」的發生,雖說是新舊黨爭枱面上的衝突,但其實就是借題發揮,而以蘇軾做為主要的打擊對象,最後東坡被貶黃州團練副使,而他的一干朋友們,也因此而遭受到一定的牽連。

東坡貶於湖北黃岡謫所後,據《東坡志林》《記承天夜遊》所述,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,東坡「念無與樂者,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,懷民亦未寢,相與步於中庭…」,文中之張懷民,或即因詩案同時被貶於黃州,一個是副使,一個則是主簿,兩個「閑人」是一同遷謫的犯官,還一起散步夜遊,一併觀月賞竹,有能力將不幸化成有幸,將際遇轉成機緣,之後也才會有蘇轍的《黃州快哉亭記》。蘇軾的朋友很多,除了害人的章惇、蔡京,還有一起受牽連的「蘇門六君子」,能有蘇軾這種朋友,好的一面自不用說,不好的一面也需勇於承擔!試想:那些於蘇軾貶謫後將來往書信燒掉的老友,或是於接到蘇軾來信後不敢回信的舊友們,於此九百餘年後的今天,我們實在也不忍苛責,畢竟政治力的介入,與前途、個人生命及家族榮辱都息息相關!但,拒人於外,總覺得就是少了些人情,卻多了那麼些世故!

提及古人,我們常會用「道德文章」來形容某的品德與學問,對於蘇軾,連宋孝宗趙昚(音慎)都如是稱讚:「忠言讜論,立朝大節,一時廷臣無出其右」,蘇軾即或流放,也不改其直言之本性,是以大節無所虧,文章則流傳千古。流放黃州,因傅堯俞之「求近文」,於是蘇軾將新寫的《前赤壁賦》抄寫一過送給了「欽之」,賦後有「不該多寫」的話:「欽之有使至,求近文,遂親書以寄。多難畏事,欽之愛我,必深藏之不出也。」這寫的是朋友間的互信,是蘇軾如鯁在喉、如蠅在食不吐不快的個性,更是蘇軾自己筆力曲折,無不盡意的快意文章,恐怕也是不得不爾的必要提醒。傅堯俞還有他的子孫,最終並沒有上繳這封蘇軾親寫的《赤壁賦》,也才讓後世有機會一睹蘇軾此賦的書法真跡!北宋有蘇、黃、米、蔡書法四大家,看著這千古不遇的《赤壁賦》,聯想著蘇軾當時的際遇以及筆下的快意,其滋味之冷暖還真只能各自解讀。

蘇軾出貶黃州後,一時「多難畏事」,深怕再因文字而受不期之禍,因此交代欽之要「藏之不出」,但終究物以類聚者沆瀣一氣,東坡不畏事的朋友其實也很多。元豐二年九月,蘇軾親書《昆陽城賦》給他的佛門朋友參寥子(釋道潛),也因為東坡與釋道潛相交甚厚,這親書的《昆陽城賦》才能經歷歲月的坎坷,有幸流傳下來。元祐六年,蘇軾在《八聲甘州․寄參寥子》一詞中說:「算詩人相得,如我與君稀」,對於蘇居士與參寥子這兩人的交情,前述兩句話應該是說的夠清楚了。《昆陽城賦》中有這麼兩句:「豈豪傑之能得,盡市井之無賴」,而今市井無賴四字,亦如同「河東獅吼」一般,都成了約定的成語!東坡的文字與生活,確實都活在我們的日常之中。

我們在《春渚紀聞․翰墨之富》中還看到:「(東坡)先生翰墨之妙,既經崇寧、大觀焚毀之餘,人間所藏,蓋一二數也。至宣和間內府復加搜訪,一紙定值萬錢。…丙午年,金人犯闕,輸運而往,疑南州無一字之餘也。」可見在宋徽宗的同意下(崇寧、大觀、宣和都是宋徽宗的年號),蔡京將蘇軾等舊黨所留存的文字,視同禁書而予以大量的銷毀,甚至連神宗作序,司馬光所寫的《資治通鑑》都差點無法倖免,故而十不存一二也屬正常。弛禁之後,又經朝廷內府重金之收購,民間所留必然更少,再之後經過宋欽宗靖康元年(丙午年)的「靖康之難」,汴京中的朝廷器物遭金人擄掠一空,世間還能留下的蘇軾墨翰真跡,那就真的是多經磨難的劫後之餘了。也正因此,能於朝廷嚴禁並收繳焚燬之際堅不上繳,之後又能拒千金收購之誘惑而不予售出,就不得不對傅堯俞(欽之)、參寥子(釋道潛)及其後代為保留蘇軾的墨翰有所感佩了!參寥子是佛門中人,自應四大皆空欲求有限,傅堯俞則是「厚重言寡,遇人不設城府」集清廉、正直、勇敢於一身的國之重臣,蘇軾與傅堯俞相交並說「欽之愛我」,看來是真能體會到傅堯俞的誠摯之情。

徽宗崇寧、大觀年間,因蔡京之故,弄出了「元祐黨籍碑」的歷史重醜!司馬光、文彥博、呂公亮通通列名「曾任宰臣執政官」之列,而由蘇軾領銜,與劉安世、范祖禹等列名在「曾任侍制以上官」,至於蘇門六君子如秦觀、黃庭堅、晁補之、張耒則屬於籍碑「餘官」內的首四名!此一籍碑刻於崇寧四年(西元1105年),上面有宋徽宗「元祐黨籍碑」的御筆,以及蔡京所寫的黨人名字!一年後因朝野議論洶洶,徽宗遂知反悔而將於全國所立之碑石全數砸毀!當時執政者如徽宗、蔡京之糊塗,以及公帑之隨意浪擲,與今日之執政官員又有何異?王夫之的《宋論》中說:「宋之亂,自神宗始」,但真正毀壞國家根本最重的,恐怕是只適合當藝術家的宋徽宗吧!一個黨籍碑,真的傷盡天下人心,又還有誰,願意多為宋朝這個國家而有所付出?蘇軾的書畫翰墨,連同其他舊黨人物的著作,在崇寧、大觀之間,凡能徵集到的,多數都付予祝融而化為青煙!有幸留下來的,亦隨靖康之恥而一起北去矣。蘇軾卒於建中靖國元年,不即見身後之禍,是幸耶?抑不幸耶?

家父與朋友交,書信往返之外另亦常以楹聯相贈。家中現掛有江陵張知本先生所贈「宜情自有詩書畫,秉性當如松竹梅」楹聯一幅,亦有父親鄉里老友張正義伯父所書之「常樂長壽」四字。黨國大老張知本先生乃武昌首義諸人之一,因曾留日修習法學,故曾參與民國憲法之起草享有盛譽。惟張先生與先父相差近三十歲,其中來往之細節已不可得知,然張先生之墨翰字跡端正中有美感及豪氣,日前途經龍安街及同安街左近,得見張先生替「湖北同鄉會」所書數字,其落款與家中字跡完全相同,遂一眼即辨!至於正義伯父之字,則頗具含意,「常樂」係指老家山西省高平市常樂村,而「長壽」則祝願家父歲至期頤之意,「常樂長壽」,其意即可明矣。張伯父與家父共同抗擊日寇於太行山區,同袍同澤幾生幾死,國府遷台時張伯父未及跟隨,而後流放黑龍江從事苦役,後於黑龍江擔任教師直至終老,父親返鄉時錯失機緣不得一見,而後此生便無由再敘矣,而今言之不勝唏噓。抗戰軍興之後,大時代動盪不堪,父親轉戰南北,飄零東西,終而落腳台灣,語謂:「年深外境猶吾境,日久他鄉做故鄉」,渡得大江大海,行過深山高壑,此間無雪堂之屋,但存凌虛之台,雖非家亦需為家,而蘇軾尚有北還期葬嵩山之言,然家父自三十二年雪夜慈母之後,離鄉背里最終埋骨於此,西望大海,兩岸濤濤,實歸骨無期還鄉無時矣!

「泥上偶然留指爪,鴻飛那復計東西」,顯然,我們都只能在無法有效的規劃中,邊走邊看,留下也留不下,記得也記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