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September 26, 2020

此心安處是吾鄉


每個人都有個性,也都有情緒,個性是一致的,而情緒則是一時的,但如果情緒呈現出常態的一致性,那情緒便不是情緒而是個性!

北宋的蘇軾,大家都說他生性樂觀、豁達,連他自己都說:「吾上可陪玉皇大帝,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,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」(見高文虎《蓼花洲閑錄》),但也正是他這種交不擇友的結果,不幸誤交損友章惇,乃有先貶惠州後貶儋州的際遇,最終差點害了性命。蘇軾樂觀的個性應該是不會錯了,在他的詩詞歌賦中已然顯露無遺,但他偶一所顯現出來的情緒,也值得稍稍提提。尤其,情緒透過不斷的曲折與磨練,一旦深入所思所想,個性也就不一樣了。

蘇軾年輕時,曾出仕陝西鳳翔府判官,遇到上司陳希亮(公弼),陳希亮對享有大名的蘇軾完全不假辭色,在蘇軾寫的公文上塗塗改改,並要求重寫重送,而蘇軾一日缺席正式宴會,陳希亮也不客氣的對蘇軾處以罰鍰(罰銅)!日後蘇軾遂在替陳希亮所寫的《凌虛台記》中,報復性的使用了諷刺性的詞句。但陳希亮肚大能容,一字不改刻石記之,並對旁人說:「吾視蘇明允猶子也,某猶孫子也,平日故不以辭色假之者,以其年少暴得大名,懼夫滿而不勝也,乃不吾樂邪?」,這段見於邵博《聞見後録》的記載,說明了陳公弼提攜蘇軾,用的是刻意的打磨之法!但年少輕狂的蘇軾並不知道,才會在《凌虛台記》中顯現出他用詞的情緒。而後,隨蘇軾有了更多人生經歷,有所體悟後,乃在《陳公弼傳》中寫出他的慚愧:「軾官鳳翔,實從公二年。方是時年少氣盛,愚不更事,屢與公爭議,至形於言色,已而悔之」。經歷了人生磨練,走過了坎坷起伏,情緒少了,稜角頓了,體悟多了,後悔也多了,因此個性也就漸次圓融了。

宋哲宗將蘇軾先後貶至惠州及儋州,待徽宗即位,蘇軾方遇赦北返,於金山寺中見到李公麟替自己年輕時畫的畫像,有感之下吟出六言詩一首:「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繫之舟,問汝平生功業,黃州惠州儋州」,此詩是東坡一生際遇的總結,而於三處謫所寫就的文章,遂成了他一生的功業!儋州,即是海南島之儋耳,在宋人朱弁所著《曲洧舊聞》中,載有一則東坡見螞蟻脫難於水的體會:「吾始至南海,環視天水無際,淒然傷之,曰:『何時得出此島耶?』已而思之,天地在積水中,九州在大瀛海中,中國在少海中,有生孰不在島者?覆盆水於地,芥浮於水,蟻附於芥,茫然不知所濟。少焉,水涸。蟻即徑去,見其類出涕曰:『幾不復與子相見。』豈知俯仰之間,有方軌八達之路乎!念此可以一笑。」東坡竟然用螞蟻比喻自己的處境,並相信定然有離開儋耳的八達之路,一切都是機緣而已。再怎磨豁達,這一段文字顯然是東坡初至儋耳時的情緒之言,那是藏不住的!何況他的個性是如蠅在食、如鯁在喉,不吐不快的「一肚子不合時宜」。 

《曲洧舊聞》內另有記載如下:「東坡在儋耳,謂子過曰:『吾嘗告汝,我決不為海外人,近日頗覺有還中州氣象。』乃滌硯索紙筆,焚香曰:『果如吾言,寫吾平生所作八賦,當不脫誤一字。』既寫畢,讀之大喜,曰:『吾歸無疑矣。』…八賦墨跡始在梁師成家,或云入禁中矣。」可見豁達的東坡心內仍想北返,並以不錯一字當成上蒼肯允北還的承諾,這是東坡想要離開儋耳的情緒之言,情緒之做,若果不能如言,也只能無奈的繼續被豁達下去!可知東坡個性之所以豁達,其實是透過多次的磨難修練後,不得不爾的結果。《蘇東坡全集》中載有賦十七篇,因此東坡自述之八賦是哪八賦,已然不可確知矣,但前後赤壁二賦,則想當然耳在其內!如今故宮博物院所藏之《赤壁賦》真跡,係蘇軾特別書予「欽之」之作,賦尾幾句:「欽之有使至,求近文,遂親書以寄。多難畏事,欽之愛我,必深藏之不出也。又有後赤壁賦,筆倦未能寫當,俟後信。軾白。」這位「欽之」即是「傅堯俞」(字欽之),傅跟蘇軾一般,都是蔡京「元祐黨人」中之一員,蔡以黨爭之故而竟公然立碑羞辱,可悲、可嘆,實亦可惡、可恨! 蘇軾當時因文字而遭難,方請欽之將此賦「深藏不出」,否則不知哪句又會引來其他聯想,憂讒畏譏如此,苦衷實亦難言。

蘇軾在宋神宗熙寧八年寫下《超然台記》,開首有這麼一句:「哺糟啜醨皆可以醉,果蔬草木皆可以飽,推此類也,吾安往而不樂?」那時導致蘇軾貶官黃州的「烏台詩案」尚未發生,而「吾安往而不樂」一句,似乎已替東坡不斷遷貶的未來,先行定下了註解。詩案發生後,他的好友王鞏(字定國)連帶受累,並於元豐二年貶官賓州(廣西賓陽)。王鞏於元豐六年北歸,相聚時東坡以「廣南風土,應是不好?」相問,王之歌女柔奴卻回答:「此心安處,便是吾鄉」!東坡大有所感,於是寫下《定風波》一詞,結尾有:「此心安處是吾鄉」名言一句,爾後東坡貶於惠州,再謫儋州,心中縱有不安,也只能在食無法求飽,居無法求安的狀況下,企求心之所安罷了。

東坡先生有百樣風貌,風情萬種的呈現於詩詞歌賦之內。對於自己的個性,他這樣說:「臣早緣剛拙,屢致憂虞。用於朝廷,則逆耳之奏形於言;施於郡縣,則疾惡之心見於政。雖知難每以為戒,而臨事不能自回。」(《杭州謝放罪第一表》)「臣志大而才短,論迂而性剛。以自用不回之心,處眾人必爭之地,不早退縮,安能保全。」(《謝兼侍讀第二表》),蘇軾自認的個性,若簡單的說,也就是陶淵明在《與子巖等疏中》所謂的「性剛才拙,與世多忤」!在人生貶謫流放的歲月中,想望《歸去來兮》中一派輕鬆的陶淵明,終而寫出一百零九首的和陶詩,蘇軾的「個性」改變,其實一路是以忐忑起伏的貶官生涯換來的。

是非對錯在九百餘年後的今天都已沈入歷史,偶爾勾沈出李定、舒亶、章惇、蔡京等人的名字,也難以在今天的時空環境下予以貿然論斷,但我總是想起杜甫的詩:「爾曹身與名俱滅,不廢江河萬古流」,想起楊慎的詞「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」,看來自己的命運,在既定的性格與情緒中,必然需隨環境而起起伏伏…,沈浮中,折難裡,一切,心安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