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July 25, 2020

心裡,總需以是非為度,以平安為要


近來,對許多事總有莫名的感慨,先是以為年紀使然,而後驚覺年齡其實不是主因,而是自身的經歷之故,一旦所遇所聞之經歷「入之於心」並生共鳴,感慨便由之而來!

隨著年紀,我們必然會經歷一些事,接觸一些人,讀過一些書,也因為這些走過的痕跡,與自己的所聞、所見、所讀、所想有所相應,觸動了隱藏於內心深處的心弦,慨嘆便油然而生,或掩卷嘆息,或拔劍擊柱,或發抒為文,或一掬清淚。家父常說:「窮人的孩子早當家」,當家庭受環境所困,承受生活的壓力的孩子,便過早需接觸人情冷暖中的現實與殘酷,自然也就特別早熟,畢竟當家為難何況還是個孩子。我們都隨年紀、經歷、觸心而得到的感受,無疑也就特別的深刻,不惟古人如此,今人何嘗不然?真正的「懂」,其實是心裏的了然,至於能否釋懷,只能去問自己的心。

老朋友說:「人到一定年紀,眼淚很難掛的住」,我想,那不是因為「老」,而是因為「了」!張忠謀先生的名字,出自《論語》「三省吾身」中「為人謀而不忠乎」一句,由此,我們可以感受張父取名時的深切期望,而王陽明先生《傳習錄》一書,取名則來自「傳不習乎」四字!藉此,王陽明傳授所知所學的自我期許,當然也就清晰可見!當我們懂得了張父、陽明先生的真實心念,許多類似的事,也就隨之了然。但,了然明顯是一個經思慮而有所悟的過程,其深淺也隨人而不同,有人僅能道聽而塗說,有人則真切的感同身受,心靈若曾真實的觸動過,體悟便有所不同,一旦碰到那些自身經歷以及感動的事,眼淚便簌簌然不聽使喚。

伯牛病篤,冒著被感染的風險,夫子前往探視時說:「亡之,命矣夫!斯人也而有斯疾也!斯人也而有斯疾也!」,凡曾探視過臨終之人者,便知孔子說的,也就是對生命的無常、患病的無奈的深沈感嘆,並且將伯牛的不幸歸諸於無法掌控的「命」!同理,「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」,則正是夫子際遇不順時的牢騷之言!凡有過於職場建言不聽而需轉換工作經驗的,應該都可了解夫子的鬱悶心情。至於公冶長,《論語》上說:「可妻也,雖在縲絏之中,非其罪也」,這不就是孔子對當時對「司法不公」,以及冤獄所做的抗議陳詞?為了證明自己的信念,孔子還將女兒嫁給了公冶長!白居易《琵琶行》序言中說:「予出官二年,恬然自安,感斯人言,是夕始覺有遷謫意」,一個「門前冷落車馬稀,老大嫁作商人婦」的歌女,透過琵琶聲的跌宕起伏,全然劃開了白氏內心隱藏兩年的傷口,於是「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」乃發抒而成。那位歌女青春已遠,夫婿又浮梁買茶未歸,但是我們知道,白氏保留而未寫出的,該是商人在浮梁花天酒地以及逢場作戲的一幕!走過商場,便懂得那些不健康的「商人」常態,五光十色所在多有!朱自清的《背影》,提到朱父說:「膀子疼痛厲害,舉箸提筆,諸多不便」,試問:那不正是「五十肩」的病徵?以當時年歲的朱自清,他能理解嗎?但朱自清心裏清楚的知道,父親替他買橘子的那一段,是父愛,是關心,是不捨,更是止不住的眼淚!年紀到了,經歷過、體會過、入心過,很多沒由來的感觸,也不需要明說、明寫,過來人也就了然了。

歐陽修說「非詩之能窮人,殆窮者而後工」,試問「窮」是什麼,是窮理盡性?是寒倀窮酸?是絞盡腦汁?是際遇困窘?還是兼而有之?寫出自己的心境,是要或推或敲的撚斷幾莖鬚,還是要先歷經人生難堪之境?自己經歷過這些年的人與事,是與非,起與落,靜待冷暖入心一一之後,漸漸覺得,「窮」該像是悲歡離合的歷經,陰晴圓缺的感受,以及酸甜苦辣的轉折,至於能否於水窮之處,還有心境坐看雲起,那種曲曲折折而換得的焠煉人生智慧,無人可以代勞與代受,眼前是山是水,抑或不是山不是水,就權且問問自己走過的路,還有見過的人吧!須臾與無窮的感嘆,就在流轉的時間之中,也在無常與有常之內,而其中死生之大事,尤其令人唏噓!

忽忽間,走了大學的同窗,去了菲國的好友,但畢業時相約千禧年的承諾仍在,重回海景戲鬥小丑尼莫的期許依然,然而這些都不能履行了!時間,攜來生時「哀吾生之須臾,羨長江之無窮」的感嘆,也必帶來去時「逝日長兮生年淺,憂患眾兮歡樂尠」的哀傷!心理的起伏,隱隱約約又真真實實的帶著誰也難知的痛感,《韭露》、《蒿里》的歌該怎麼唱?潘岳的《悼亡》該怎麼讀?《蓼莪》的生鞠撫畜育又該怎麼回報?的確,是年紀到了,是經歷過了,也該是實實在在、沈甸甸的入於心內了,才生出那麼多的感慨與難言的哀思,還有管不住的眼淚,至於他人知與不知,本來就不曾考慮。

清人筆記《冷盧雜識》中說:「黃莘田悼亡詩,情真語摯,淒惋動人,遠勝王阮亭所作」,而《苦榴花館雜記》則說:「潘岳悼亡詩,千古傳誦。其次則王阮亭所作,亦復淒惋動人,然以黃莘田八首,似又遜之。」於悼亡詩中去評價淒惋的高低,實在是對作者情感表達的污辱!這些年來,進入我心內最深的,仍是潘安仁的《哀永逝文》!潘與妻子楊氏結親於十二歲之時,婚後則約末一同生活了二十四載。此文所書,正是潘岳妻子出殯當天的實境:「去華輦兮初邁,馬回首兮旋旆」,才剛剛想起初嫁入門的場景,怎變成下葬回程時的悲戚,「昔同塗兮今異世,憶舊歡兮增新悲」,曾經出雙入對而今卻幽冥永隔,過去的歡笑已遠,卻不斷換來新增的悲傷!對於逝去的同窗與朋友,權且借用「思其人兮已滅,覽餘跡兮未夷」兩句以為悼念,先前我記得你們,一切都有希望,爾後我懷念你們,不會有所遺忘。

年紀,使人有機會歷練增加,而歷練,則使人在酸甜苦辣中獲致深沈的感觸,不過,不也正是這些入於心的感觸,使成熟成為可能,感傷成為容易。至於眼淚掛不住,那當是同理心的釋放,與歲月悠悠間便所剩無幾的感傷!一切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,也如同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。

而今,那顆依然跳躍悸動的「心」,裡面安的,是天理良心以及無限的情感,是以無論如何,將仍以是非為度,以平安為要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