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April 28, 2020

慟哭六軍俱縞素,衝冠一怒為紅顏


明末學者吳偉業,號梅村,崇禎四年的榜眼,當過國子監司業、左庶子等官職!清兵入關後,在弘光帝一朝擔任過詹事府少詹事一職,然以國事倥傯,遂請假歸鄉!而後清軍直撲南下,梅村先生舉家避難,之後有十年時間不應舉薦,直至順治十一年,梅村接受了清朝內翰林秘書院侍講職銜,從此成了「貳臣」,並在順治十三年當上了國子監祭酒。康熙十年十二月,梅村似因哮喘之疾發作而逝。

世人皆知其寫《圓圓曲》以譏諷吳三桂降清一事,其中「慟哭六軍俱縞素,衝冠一怒為紅顏」尤為大眾所傳誦,姑不論吳三桂降清一事之前後因由如何,但當時梅村先生在明代遺老間的地位,是可想而知的!然而一旦入仕清朝,清譽自難維持。是以方浚師所著《蕉軒隨錄》上說:「向使梅村能取義成仁,或隱身岩穴間,其節概文章,皆足以為後學標準,而天下所推為一代冠冕者,亦將不在阮亭而在梅村,豈不尤可惜哉?」可不可惜,為了自己的「前程」,吳偉業有自己的判斷,至於旁人怎麼說,那終究是旁人的事!然而終究眾口鑠金,是要維持清譽,還是要圖享官聲,吳梅村直到將死之時,才說出了多年隱諱的心事。

清初劉獻廷所著《廣陽雜記》一書,清楚的記載了吳梅村應順治帝之召時的情景如下:「順治間,吳梅村被召,三吳士大夫皆集虎邱會餞。忽有少年投一函,啟之,得絕句云:『千人石上坐千人,一半清朝一半明,寄語婁東吳學士,兩朝天子一朝臣。』舉座為之默然。」試想,江南地區一千多人的名士聚集在安溪,替吳偉業北上入朝而餞行的畫面,其聲勢何其浩大哉!但明亡未久,在座的士大夫卻已經明朝、清朝的官各佔一半矣!至於最後一句「兩朝天子一朝臣」,較之吳偉業自己的名句「衝冠一怒為紅顏」,又何其諷刺哉!這位「少年」是誰?吾等不知,但應該是位讀過聖賢之書,而有氣節的年青人,至於「舉座默然」,相信那是發自心中無限感嘆後的靜默,一種自愧自慚,羞恥羞赧的闃靜。其中,或許有人但求生存不得不爾,也或許有人投機取巧望風梯榮,但舉座千人不敵一位少年之語,而今視之,也是感慨萬千。

《清史稿》本傳記載:「(偉業)性至孝,生際鼎革,有親在,不能不依違顧戀,俯仰身世,每自傷也。臨歿,顧言:『吾一生遭際,萬事憂危,無一時一境不歷艱苦。死後斂以僧裝,葬我鄧尉、靈岩之側。墳前立一圓石,題曰『詩人吳梅村之墓』。勿起祠堂,勿乞銘。』」對於吳偉業的變節事清,《清史稿》將之歸因於梅村對母親的孝順,所以不得不「依違顧戀」,但他自己也知道大節有虧,所以對於身後事,交代的極簡單,墓碑上的字,他也做了要求,不落官銜,不提朝代,只說自己是個「詩人」而已。

同代人王士禎,在其《池北偶談》卷十一中,有《梅村病中詩》一則,裡面說辛亥元旦之際,梅村作夢「上帝招其為泰山府君」,梅村自知病篤,於是有《絕命詩》三首,其一曰:「忍死偷生廿載餘,而今罪孽怎消除?受恩欠債需填補,縱比鴻毛也不如!」對於自己的一生,說成一身罪孽,所以死時較鴻毛還輕,顯然自知成為貳臣而有愧明朝之恩。同則內容內,王士禎還提到吳偉業於病中寫過《賀新郎》一詞,裡面有「追往恨、倍淒咽…人世事,幾完缺」幾句,對於自己走過的一生路,因鼎革之際所遭遇的無奈與悔恨,梅村先生確實有著難言的淒涼苦楚!

吳偉業絕對是個詩人,但他也是明末清初文壇名士,在明朝中所敘之職銜也不低,甲申之變後閉門約有十年,最後不管是因事母之故,抑或是為己之因,最終還是入仕清朝,而為貳臣之一。那首《賀新郎》中有幾句是這樣說的:「故人慷慨多奇節,為當年沈吟不斷,草間偷活。艾炙眉頭瓜噴鼻,今日須難決絕。」他的感慨是有原因的,那麼多的好友為明朝抗清而效死,其中諸如夏允彝、夏完純父子,而他自己呢?卻苟且偷生於病中,想死都不知該如何死,確實難堪非常!

「受恩欠債需填補,縱比鴻毛也不如」,人的一生,只要行的正,坐的穩,所為所作對的起天地良心,而能夠良心平安的面對國家、社會、父母、自己,真的比什麼都重要,正有如夏允彝投江自盡前所言:「人誰無死,不泯者心」,而人這一生要修的,就是一顆良善平安的心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