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June 19, 2010

《時政啟》中的歷史共業

予讀《潛規則:中國歷史上的進退遊戲》一書,見吳思描述洪亮吉上書言事獲罪後,因嘉慶皇帝「皇恩浩蕩,從寬發落」,故而洪亮吉「老實認罪,痛哭流涕,感謝寬大處理!」閱讀至此,塊壘如鯁在喉,不吐不快,必需替洪亮吉說幾句公道話。

吳思所言,乃引自《清史稿‧列傳一四三洪亮吉 管世銘》,其原文如下:「書達成親王,以上聞,上怒其語戇,落職下廷臣會鞫,面諭勿加刑,亮吉感泣引罪!」「感泣引罪」四字,感泣不言可知,而引罪則如同引咎辭職之「引」字,確實有「承認」、「接受」的意思。但洪亮吉上書言事,到底有沒有罪則確實值得一探。洪亮吉在引出天大麻煩的《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極言時政啟》一文中,自己說:「蓋亮吉詞臣也,本無言責…如蒙採其芻蕘,…則鄙人之上願也,如以為無可采而而置之,亦其次也,或竟欲罪其狂惑,則區區晉國魏絳尚不逃刑,況亮吉早聞教於君子乎?…蒙聖天子知其愚,而寬其罪,則亮吉已受再生之德,又何敢知而不言,負覆載之生成乎?」如此言之,洪亮吉確實知道此書一上,其結果有上中下三種結果,遇到最差的情況,則命不保矣,而且是確知自己不應上書的情況下上書的。當年,白居易也是因為職務不對,卻又上書諫請補盜才惹來一堆腥,最後也因為得罪人而受貶謫之苦!

亮吉上書乃嘉慶四年九月二十四日,亮吉甫修畢《高宗實錄》第一冊之時,講白一點,也就是嘉慶四年二月九日乾隆升遐(駕崩)後,真正掌握實權不過半年的時間。雖說嘉慶即位六天即賜死和珅,但其他和珅所用之人樹大根深,實難立即一一處置,更何況嘉慶個性優柔寡斷,故而對貪官污吏,懲而不殺,對遺留積弊,戒而不禁,因此洪亮吉在《時政啟》中所列諸項指陳,其實皆乃事實,只不過嘉慶不愛聽,而又必需顧及君上顏面而已,更不能一次將天下所有沾染積習之官員,通通換個乾淨。當時之天下,在乾隆執政的最後一年,竟是:「各省督撫中廉潔自愛者,不過十之二三」(《乾隆起居注》六十年八月語),所以嘉慶只能隱忍,也就只能將亮吉落職,交部嚴審了!洪亮吉時乃任翰林之職(所謂詞臣),確實不能違例上書言事,然而他「自以曾蒙恩遇,不當知而不言」,所以冒死上書,並將《時政啟》分別送給了當時之成親王永瑆、吏部尚書朱珪、以及左督御史劉權之三人!當此一《時政啟》陸續到達嘉慶手中,一連三份,嘉慶想要不生氣也很困難!好在亮吉是個讀書人,所以嘉慶親口交代不要用刑,這也就是為何亮吉「感激聖恩,伏地痛哭,一一如問,指陳無隱」的原因!如果說亮吉錯了,錯在職位不對,錯在不懂得審時度勢,錯在不知韜光養晦,錯在直指嘉慶「視朝太晏」並受「小人熒惑」而不自知!但對一個已然五十四歲的詞臣,能如此頭腦清醒,能不戀棧職位,甚至置死生度外,也確實不容易。

訊後,「王大臣等,擬以大不敬律斬立決」,但嘉慶下旨免死,發往新疆伊黎,將交將軍保寧嚴加管束!保寧得旨,上書嘉慶說:「該員如蹈故轍,即一面正法,一面入奏!」這其實就是說倘亮吉稍有言語瑕疵,即可先斬後奏的意思!好在嘉慶還了個「此等迂腐之人,不必與之計較」的批示,亮吉方能於百日後,因京城大旱而言官又以亮吉故事「鉗口不復敢言」方能赦還故里,此後亮吉改名「更生」,以教書為業,雖仍關心天下,但再也不復多言矣!獲罪十年之後,亮吉於嘉慶十四年四月起,患脇疾(身側與手相鄰之部位疼痛,似是肝、肺出了問題),先後服用醫家「消導之劑」(散積行氣藥方)、「降伐之劑」(消炎清熱解毒藥方),然效果有限並時有喘逆(氣喘),於五月十二日撒手人環,享年六十四歲,後葬於武進德澤鄉!

亮吉的《時政啟》於嘉慶五年有了大不同命運,在天不雨,臣不語的狀況下,嘉慶將《時政啟》「裝潢成卷,常置座右,以做良規」,甚至「明白宣諭王大臣并洪亮吉原書,使內外諸臣,知朕非拒諫飾非之王,實為可與言之君」!雖如此,赦還之後的洪亮吉,再無往日之心,爾後自號「更生居士」,教書而外,多半吟風賞月,過著與人無爭的日子,而他在《時政啟》裏所描述的是是非非,便再也不提了。

《時政啟》到底說了什麼?我們不妨看看這兩百一十年前的大文章,與今天的政局對照起來,有無共通之處。洪亮吉當時所提的重點計有八項:
1. 處事太緩(也就是行政效率太慢,長官制度設計的能力太差了)
2. 集思廣益之法為備(也就是言路不通,長官耳目都受人蒙蔽了)
3. 進賢退不肖似尚猶疑(也就是用人失當,長官升用退廢人才都搞錯了)
4. 用人行政尚未盡改(也就是過去不適任的人還在位,長官革新意願太低了)
5. 風俗日趨卑下(也就是營私舞弊太嚴重,長官移風易俗的能力太小了)
6. 賞罰仍不嚴明也(也就是賞罰不明,長官獎賞的公平性太差了)
7. 言路似通而未通也(也就是沒有抒發難處的管道,長官太不喜歡聽真正的聲音了)
8. 吏制欲肅而未肅也(也就是官吏貪污嚴重,長官包庇下屬也太明顯了)

細細審閱,中國千百年來代代之「積習」,不就政是此八項?承平之時,問題存而稍輕,晦暗時期,狀況則沈重許多!顯然,洪亮吉對時事之觀察確實敏銳,也沒有說錯話,然而當時親政僅僅半年的嘉慶皇帝,確實一時之間也撼動不了乾隆六十年來所紮下的根深大樹,在往後的二十年執政期間裏,嘉慶也依然無法改弦更張,大力改革,卻任由前述八項問題持續孳蔓,如此國勢怎能不衰?百姓又怎能不苦?嘉慶皇帝縱然能「裝潢」洪亮吉的上書,並公開宣諭,但卻無力真正有所作為,那也就只能承受歷史學家「嘉道中衰」的刺耳評論了!

Wednesday, June 9, 2010

淨眼觀天下,生死兩相知

予讀錢穆《八十憶雙親》一文,見錢氏描述其父有如下文句:
「自幼有神童之稱,雙目炯炯發光,如能透視一切之背後,亦稱淨眼,云能見鬼神,過十二歲始不能見。」
「先父一人讀書…,每至深夜,或過四更,仍不回家,時聞有人喚其速睡,翌晨詢之,竟不知何人所喚。」
「余下一弟,先父最所鍾愛,不幸早夭。先父抱之呼曰:『必重來我家。』次弟生,眉上有一大黑痣,先父喜曰:『我兒果重來矣』。」
「先父病甚…,夜間每面牆側臥,口中常囈言:『為時尚早,可稍待』…。四月二十三日夜半,先父忽告家人:『我明日午前當行,今當有所囑咐』…。」
「先父曰:『鎮上人繫念我病者甚眾,我可待晨十時始行,猶及與彼輩道別。』…及十時,先父曰:『吾行矣。』遂瞑目。」

如是,錢穆之父承沛先生,少時可通神鬼,苦讀徹夜竟有神鬼告以速睡,子夭時告以務必重來,而此子果以一痣為記復來錢家!病篤之際,以囈言通於鬼神,而能知確切往生時日!人鬼幽冥兩隔,而承沛先生竟有此異能,能不怪哉!能不怪哉!

近日,報載有醫學系畢業且身為電信業主管之呂姓道士,於公餘從事觀靈之術!而其父呂金虎先生,則係當年替三毛「觀落陰」以會荷西而聲名大噪者!事實上,三毛曾試圖以錢仙、碟仙等不同方式試圖與亡夫交談,而後則於觀落陰的過程中,從「流年簿」中親見自己三十六歲「喪夫」之註記,以及此生需出版「二十三本」書籍等等令人無法解釋的現象!究竟何能如此?天眼、天耳、通靈、牽亡、觀落陰等既然均無法有效解釋幽冥之事,那神學、醫學、哲學也就不需試圖廢言作解了!縱能詮釋一二,也無法進入當事人的精神情境,解其苦、釋其憂,不是嗎?以錢父之例言之,通靈者不憂,不通者反而多有憂慮。

家父晚年困於心臟痼疾,時需入院診治。夜深,耳間屢聞有老兵告以:「此乃我床,何遽佔之?請速讓位!」甚者,有多人聒聒爭床竟夜不休!是以家父屢屢欲強行出院,一讓其位,二安其心!噫!陽間已無位,陰間豈仍需爭位哉?又憶沈三白《坎坷記愁》記芸娘故去後,為求一見,沈復於回煞之期忍淚睜目,坐床而待,忽然間「席上雙燭青焰熒熒,縮光如豆」,忽又「雙焰漸起,高至尺許,紙裱頂格幾被所焚」,而後又縮,再而復明,然而滿室寂然,一無所見,芸娘之精魄實無形可接,但辜負沈復一腔之情癡爾!家父入院,夜間耳聞聒聒之語但為一床之爭,沈復情癡,席間眼見烈烈之焰只求一見之緣,想世間欲通不通,不求卻自通於鬼神者,其間又究有何種緣分可得而知之?

不論通或不通,人謂「菩薩案前一爐香,修得來世鐵心腸」,夫妻、父子、母女,無論今生如何千番恩愛,萬般不捨,今生而後,即或約定來生,來生又何由再見?又如何以一「痣」而相認?夫子當年說:「不知生,焉知死」、「敬鬼神而遠之」,人生一世,所能掌握的,真的就只有真真實時的現下而已!漢文帝七年,召貶於長沙已然四年的賈誼於宣室促談,所惜文帝所問,但為鬼神而不及天下蒼生,賈誼之不遇,李商隱也僅能以「可憐夜半虛前席,不問蒼生問鬼神」為之抱屈!我們實不知賈誼能否通於鬼神致有文帝一問,但以其早卒於三十三歲之年而言,則似乎確有為鬼神所妒之才!冀用而不能為人所用,只能一嘆!只能一嘆!

錢父卒於四十一歲,有子錢穆為國學之大師,有孫錢偉長為力學之專家,俱不負臨終「汝當好好讀書」之望矣!己之今生有限,作育傳承方可無限,於錢父,於錢氏一族,實不枉矣。人生際遇,但凡錯過者,盡皆無法重來,既已錯過,倘不能一笑,或可一嘆處之!生死之事,尤為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