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April 22, 2010

馬蹄聲息董氏墓

朋友遊歷長安古都而回,觀兵馬、臨雁塔、遊曲江、登華山,好不自在!然而好奇的是,我這位朋友竟還以考古、懷古的心情,去了一趟「董仲舒墓」以及「捉蔣亭」!

董仲舒在《史記》及《漢書》裡都有傳,當年漢武帝為鞏固領導地位,採納董仲舒「罷黜百家、獨尊儒術」的建言,並將儒家經典與士子進身之階緊密連結在一起,自此天下讀書人要取得功名,便非得勤讀儒家學說不可!因此,董仲舒顯有大功於儒家,但對九流十家的其他學術派別而言,則不啻遺禍萬年!老朋友西去長安,取景於仲舒墓前,不知是誠心悼念董氏宏儒之功,還是想替先秦其他諸子,一抒兩千餘年不得其志之鬱積晦氣。

少時讀白居易《琵琶行》,中有「自言本是京城女,家在蝦蟆陵下住」兩句,注釋都說蝦蟆(音ㄏㄚˊㄇㄚˊ)陵為「下馬陵」之音誤,並舉唐朝李肇《國史補》:「舊說,董仲舒墓門,人過皆下馬,故謂之下馬陵,後語訛為蝦蟆陵」為之說明。據此,下馬陵即董仲舒墓室之所在。余無意考證關中下馬陵之發音與蝦蟆陵之差異如何形成,倒是老友透過網路,寄來佐證照片乙幀,以證明唐時之「蝦蟆陵」,如今早已正名為「下馬陵」矣!如此,讀萬卷書與行萬里路,兩者確實不可偏廢!

余嘗閒讀宋朝葉寘《愛日齋叢抄》,於卷五,葉氏提到下馬陵與琉璃王冢之來歷如下:「揚州天長道中有大古冢,土人呼為『琉璃王冢』。馬氏《嬾真子錄》辨為漢廣陵王,胥,諡厲,後人誤謂『劉厲』為『琉璃』爾。長安董仲舒墓,門人至,皆下馬,謂之下馬陵,訛呼為蝦蟆陵。」如此,唐之李肇,宋之葉寘早已知蝦蟆為下馬之音誤矣,而歷來音轉之例證顯然多有。晚清詩家黃遵憲精於客家民謠,其《己亥雜詩》中說:「篳路桃弧輾轉遷,南來遠過一千年;方言足證中原韻,禮俗猶留三代前」,看來對於古韻今音的差異,有研究意願者,尚可在方言中尋得較多之線索,然而音韻之學,其樂趣當在協律之音,朗吟之味,而非冰冷聲符韻母之訓詁考證,而如今縱能以圖片舉證,惜樂趣已然少矣。

李敖大師讀盡萬卷書,然身羈海島無法歷覽名山勝水,人問何以補憾,他說生命有限,那能走遍天下?能以書籍中之圖片「神遊」其地即可!我不曾身歷西安,但已有「下馬陵」之照片,相信透過此幀地名之照,亦足以神遊周之鎬京,秦之咸陽,漢唐之長安,以及如今之西安矣。

Thursday, April 15, 2010

諷諫豈其容易,聽諫何其不易

自來諷諫不易,而諷諫上位者尤不易。而聽諫,自來也沒有幾個唐太宗。

唐時,溫庭筠對宰相令狐綯詢問典故時,直接回答說:「這典故出自《莊子》,而《莊子》並不是什麼冷僻的書籍,希望宰相在日理萬機之餘暇,還能多看看古書!」令狐綯大怒在心,遂上書朝廷指稱溫庭筠「有才無行」,致使溫飛卿終生不得其志。溫庭筠說了實話,但聽話的令狐綯,卻聽不進實話!甚至上書朝廷,阻隔了飛卿仕進之途!為此,溫庭筠曾感慨的寫下:「故知此恨人多積,悔讀南華第二章」(見《北夢瑣言》),讀書錯了嗎?讀書當然沒錯,諷諫錯了嗎?諷諫自然也沒錯,真正錯的,是溫氏心直口快,偏偏又碰到心胸狹隘之人而已!

然而宋時,寇準出治陝西,碰到自成都返回洛陽的張詠,寇準請張詠吃飯,並送行至郊外,臨行,寇準問:「請問張老有無可以教誨寇準的地方?」張詠慢慢的說:「《漢書》裏的《霍光傳》,不可不讀」,寇準一時聽不懂,回到家,取出《霍光傳》細讀,當讀到:「不學無術」四字時,大笑著對旁人說:「原來張詠是說我讀書不多、理解有限啊」(見《資治通鑑》)!寇準書讀少了嗎?當然沒有,張詠話說錯了嗎?自然也沒有,然而張詠卻能借《霍光傳》的內文諷諫寇準,並且使受教著心領神會,自我解嘲。

顯然,諷諫所使用的明暗方式,與諷諫所表達的直間說法,影響了諷諫的結果!但諷諫者的個性,與被諷諫者的心胸氣度,對是否能接納諷諫,則有著決定性的影響。溫庭筠未必「有才無行」,而令狐綯也未必「不覽古書」!至於寇準,若真是「無學之輩」,何得進士,又哪來澶淵之盟?顯然張詠「不學無術」之規勸,靠的是寇準虛心願意的再讀一次《霍光傳》,而且願意領會一笑!至於溫庭筠,只能說他不懂得直言諷諫的風險,加之用詞欠佳,更也許,令狐綯根本就沒讀熟過《莊子》一書!

自來,對上位者諷諫,彼等可聽,可不聽,也可聽而不懂,而上位者對下位者有所要求,下位者那能不聽,又那能聽不懂呢?期許碰上一個唐太宗,還不如自己多讀幾本書,以備不時之需!碰上寇準一流,以《漢書》相勸,碰上令狐綯之輩,則以《莊子》自戒吧!

諷諫,本來就是個不對等的遊戲。

Tuesday, April 6, 2010

聞道百,以為莫己若

公司主管日昨來電,中有「貽笑大方」一句,然將「貽」字,誤唸為「ㄊㄞˊ」,而非「ㄧˊ」音,一時臘獵錯別,確實小有遺憾!

貽字,《說文解字》將之訓為「贈遺也,从貝,台聲,經典通用詒」。如此,貽字是個形聲字。此字數見於《詩經》,諸如《邶風‧靜女》:「靜女其孌,貽我彤管」、《王風‧丘中有麻》:「彼留之子,貽我佩玖」、《周頌‧思文》:「貽我來牟,帝命率育」,從文句判斷,「貽」確實就是「贈與」、「遺留」的意思,至於「从台聲」,台字古音唸「ㄧˊ」,本來是「說」的意思,所以貽笑大方要是唸錯了,就真有點見笑了。依照清朝以訓經出名的鄭珍說法,認為貽詒兩字通用,是因為「貽字皆漢後所改」之故,因不能確考,姑錄於此。

成語含貽字者,除「貽笑大方」外,尚有「養虎貽患」、「養癰貽患」,而口語中「貽人口實」、「貽誤軍機」,或是告別式中常見的「貽範古今」都是以貝部的「貽」字出現,而原本「經典通用詒」的「詒」「ㄧˊ」字,現在已然少用,倒是以言部出現的「詒」字,以及以糸部的「紿」字(兩字皆唸做「ㄉㄞˋ」),就都是「欺騙」的意思。歷史上替漢景帝劉啟出「削籓」之策的晁錯,就是被景帝直接騙到東市給腰斬了!班固在《漢書》中,直接說晁錯是「紿載行市」,也就這一個紿字,騙死了盡心盡力的晁錯。當年楚漢相爭,劉邦乞和於楚,並約定以鴻溝為界中分天下,然而劉邦卻於立約之後,依從張良、陳平之計,趁項羽兵罷食盡引軍東歸之際,背信進擊楚軍以免「養虎貽患」,劉邦的無恥無賴,最後卻戰勝了不可一世的霸王,而下令騙殺晁錯的景帝,也正如其祖父般,在歷史上都是最不負責的騙子皇帝!雖說兵不厭詐,然而以成敗論英雄的漢家天下,不得不說是以「紿」起家!

《莊子‧秋水》篇載河伯東見汪洋之大海,終而望洋興嘆自覺渺小,而對海若說:「今我睹子之難窮也,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,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」,人在自尊自大中,確實看不見貽笑大方的危殆,而河伯向海若認錯,則是在自覺且有體悟之後,然而對大多數的我們,什麼時候才可以改掉「聞道百,以為莫己若」的自信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