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November 12, 2008

念奴嬌裡恣風流

藝人伊能靜,以一曲「念奴嬌」紅遍大陸,此中緣由無他,竟然是她將蘇軾念奴嬌中「羽扇綸巾,談笑間,強虜灰飛煙滅」的綸(音:ㄍㄨㄢ)字,錯唱成ㄌㄨㄣˊ音,小姑娘先是倨傲不恭,在輿論一陣撻伐下,方乃道歉!今番紅杏逾牆為人所識,人言可畏下,不知其是否尚有他解。

《念奴嬌》本為詞牌名,其中「念」字,確實不是思念之念,依據宋人袁文《甕牖閒評》所說:「曲有念奴嬌者,初謂愛念之念,是不然。唐明皇時,宮中有念奴善歌,未嘗一日離帝之左右,其寵幸可知,能製新詞,疑因此創名也。」袁文乃宋朝之人,不知其是否讀過唐人元稹《連昌宮詞》之原注如下:「念奴,天寶中名娼。善歌。每歲樓下杯醭宴,累日之後,萬眾喧隘,嚴安之、韋黃裳輩辟易不能禁,眾樂之罷奏。明皇遣高力大呼於樓上:『欲遺念奴唱歌,分二十五郎吹小管逐,看人能聽否?;未嘗不悄然奉詔。其為當時所重如此。然而玄宗不欲奪俠游之盛,未嘗置在宮禁,或歲幸湯泉,時巡東洛,有司遣從行而已。」據此,「念奴」二字,實為唐時之名娼,《連昌宮詞》有云:

力士傳呼覓念奴,念奴潛伴諸郎宿
須爽覓得又連催,特赦街中許燃燭
春嬌滿眼淚紅綃,掠削雲鬢旋裝束
飛上九天歌一聲,二十五郎吹管逐

依據辭意,念奴之歌聲魅影如此,儀態動人如此,再配上二十五人的配奏,以及大型的表演舞台,念奴的身形魅力,便兀自無人能擋!只不知比上公孫大娘的西河舞劍,兩者誰能勝出!

蘇軾《念奴嬌》所書「大江東去,浪滔盡,千古風流人物」,僅僅數句,便已激盪飛揚名垂千古!也正因此詞無人不曉,是以藝人唱錯一個字,便惹來許多風雨。想當年,念奴春嬌滿眼,雲鬢裝束,執板當席聲出朝霞之上,並從隨玄宗左右,所唱詞曲,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差錯吧!否則,後世不該流傳那麼多記憶,且以《念奴嬌》為詞牌之名。宋時,易安居士也曾有詞如下:

蕭條庭院,又斜風細雨,重門須閉。
寵柳嬌花寒食近,種種惱人天氣。
險韻詩成,扶頭酒醒,別是閒滋味。
征鴻過盡,萬千心事難寄。
樓上幾日春寒,簾垂四面,玉闌干慵倚。
被冷香消新夢覺,不許愁人不起。
清露晨流,新桐初引,多少游春意!
日高煙斂,更看今日晴未

或許,伊能靜北京之行,嘴裡唱的,心裡想的,就該是這一首《念奴嬌》吧!征鴻過盡,同林之鳥何在?被冷香消,鴛鴦之枕何存?只可惜,其游春對象,竟然是個逾牆逾里的將仲子!能不令人遺憾!

歌者如伊能靜,較之名娼念奴,可有任何相似?

Saturday, November 8, 2008

心領神會,欣然自得

陶淵明《五柳先生傳》有云:「好讀書,不求甚解;每有會意,便欣然忘食!」陶氏當時到底讀了什麼,又會意了什麼,我們不知,但明顯的,他體會了書中所言,也有了自己的看法,乃至欣然忘食!

學而時習,想必可以體會人世各樣事務,但到底我們學會的,是膚淺的表面還是深沈的內在?是真的體會了,還只是誤會了?「會」顯然有更深沈地意涵。

杜甫《觀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》並序言曰:「往者吳人張旭,善草書帖,數常於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,自此草書長進!」而李肇《唐國史補》一書亦言:「張旭草書得筆法,後傳崔邈、顏真卿。旭言:『始吾見公主擔夫爭路,而得筆法之意。後見公孫氏舞劍器,而得其神』。」如此,張旭乃先得書法之意,而後觀公孫大娘舞劍,依運劍之勢、氣之所指,進而體會其神!張伯高之所會,見爭路觀舞劍,有意有神,自有體會,自然較一般但學其形體者為深沈許多。

唐朝劉餗所著之《隋唐嘉話》有言:「率更令歐陽詢,行見古碑,索靖所書,駐馬觀之,良久而去。數百步復還,下馬佇立,疲則布毯坐觀,因宿其旁,三日而後去。」如此,善楷書之歐陽詢,亦拜倒在索靖所書碑旁三日而不能去!《唐國史補》亦載篆書大家李陽冰流連「碧落碑」旁故事如下:「絳州有碑,篆字與古文不同,頗為怪異。李陽冰見而寢處其下,數日不能去。」李陽冰嘗自言:「斯(即李斯)翁之後,直至小生。曹嘉、蔡邕,不足言也。」,如此自負之人,竟然在「不載書者姓名」之「碧落碑」前駐足數日,可見碑文筆法必有精妙過人之處!直至心領神會碑上用字之精髓而後去! 歐陽詢何人?李陽冰復何人哉?能讓大家折服如此,是天上有天,人上有人,而字外有字矣。

不惟書法如此,繪畫亦然,唐閻立本善畫,「至荊州視張僧繇舊跡,曰:『定虛得名耳。』明日又往,曰:『猶是近代佳手。』明日更往,曰:『名下定無虛士。』坐臥觀之,留宿其下,十日不能去。」對於自負氣盛之人,得能虛心自問,終而留步三日如歐陽詢、數日如李陽冰,數十日如閻立本方去,其體會之多,會意之深,折服必然在所觀之神髓上,比之膚淺之學,其差自不能以道里計。或許正因如此,彼等之書法、繪畫方可千古流傳。

余已年近知命,體會人生喜怒哀樂,無常是常,諸事乃漸次而知,終知「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」,如此漸有領會,有時可以會心莞爾一笑,有時可以捻花會意言不可傳,有時可以「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」體悟神會之妙!不知耳順之年,體會又當如何。 人謂:「竹解虛心是我師」,或許,再怎麼博文彊記之人,人生最需體會的,就是個「解虛心」三字!

五柳先生所傳,非書、非畫、非詩、非文、而是人生「會意」二字,及其欣然忘食之自得其樂爾。

Sunday, November 2, 2008

待先生之禮

家父五歲入塾,因聰慧進學,甚為其師所喜,而先大父亦待師甚厚,屢有餽贈以期教子從嚴,家父七歲之年先大父沒,自是家道漸落,然孺人丁氏仍竭能而為,務期禮之勿失。父親每誌此事,感激之心未嘗稍減。

近日,讀袁文《甕牖閒評》一書,有文如下:「先父暮年多病,他無所冀,獨責望余兄弟兩人不淺。余家自建炎以來稍衰,先父思有以大門庭,則惟以教子為急,則得一劉先生,名宏字彥博,命余兄弟師之,自入學後,未嘗三日無饋遺,敬禮倍至。… 余雖無所成就,而舍弟及弟二子所以相繼科名,其他諸子亦有預薦名者,可不知所本歟!故敬書之,俾後世子孫知先父用心如此,又知有子不可不教,而待先生之禮尤不可不忠且敬也。」善哉其言,有以大門庭之方,實在教子為急一事,而子孫賢否,其責在父母之擇師與敬師也。

憶漢末邴原,數歲時,過書舍,聞童子琅琅聲而泣,師問所以,原曰:「入舍而學者,有親也,而吾少而孤,一則羨其不孤,二則慕其得學,中心感傷,故泣耳!」聞言,師惻然良久,遂謂原:「苟欲學,不須資也。」原乃入舍就學,終成國士!如是,學與不學,有資得學,無資則難入宮牆矣,莫怪乎夫子言曰:「自行束脩以上,吾未嘗無誨焉」,是則敬師有禮則可,而非以財貨為念也。求學之資,待先生之禮,力可逮則饋遺有加,不逮,則師之所取,又豈能強其所欲哉?

觀乎此,有師如夫子及邴原之師,幸矣!而有父如袁氏及先父者,亦幸矣!然無資可以就教者,子孫賢否,則在其己身力學及天命機緣矣!夫子韋編三絕、劉向藜光照讀、楊時立雪程門、匡衡鑿壁偷光、車胤囊螢映雪、蘇秦懸樑刺股、李白磨杵作針、顧歡燃糠夜讀、李密牛角掛書、桑氏磨穿鐵硯、老泉發憤廿七!是以力學在己,成事在天,而「師」者,傳道、授業、解惑,當不以學子之饋遺為羨也!

憶先大父之所以待師者,復觀甕牖「待先生之禮尤不可不忠且敬也」數語,而後知邴原之幸也!誰人無師,而師之視有資無資以為教者,視饋遺之多寡以為盡心者,能不汗顏哉!

余忝而為師有年矣,自知多有誤人子弟,是以從不以資財為念,而妻之待吾子之師亦厚矣!平日多所禮敬,更無論節慶矣!然父母之心,「師」知之乎?「子」又知之乎?豈必為人父母,而後知「思有以大門庭,則惟以教子為急」乎?「昔孟母,擇鄰處,子不學、斷機杼」,天下父母為之饋遺,為之擇處,為之泣血,為之嘔心,為子者,又何日方知「用心如此」而知所為報邪?余少時不學,更不知父母之心,遂爾多所牴牾,而今親已不在,追悔莫及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