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August 2, 2007

輓聯不再,不再輓聯


隨年紀漸長,參加告別的機會也越發為多,日前參加在一兄其妻之喪,禮堂簡單肅穆,白紗四面,然或因兄妻年歲尚淺,加之在一兄平日交游亦少,是以輓聯不多,僅有數幅孤零懸掛單旁,較之各方所贈花籃,確實頗見突兀。觸景生情之際,不禁回憶起父母告別當時之場面。

父母告別式之日,待禮堂布置妥當,但見三面花海,廊廡盡懸各式輓聯,巡禮一番,多為家兄同朋或其長輩所贈,惟所書之辭,顯然皆為他人代筆且均為四字而已,或「音容宛在」、或「懋德懿勛」、或「功在黨國」、或「母德流芳」,環伺所有,除正堂後由禮儀公司所託人書寫之長聯而外,無一句為相贈之人自有之辭,巡禮而後,感慨萬千,倘家父山西大學文學系之同學得有一人在場,豈得無幾句發自心中自有之辭哉?酬祚之語,場面之辭,於此人生最後一程,豈真能動人心旌?

父親告別,行述由家兄寫就,母親殯別,事略則有小子所擬。母親告別日後,家兄謂我:「友人以為母親之事略,乃齍金託人代筆所為」!聽後,余哭笑不得,未料小子筆下所描述之母親,竟需金錢託人捉刀而為!原來,下筆為文,對許多人言,並不是件容易的事,也難怪乎韓愈能以墓誌謀得生活所資,而李黻得以祭文換得一方雞血。如果,彰顯父母需以文辭為之,那子女即或需耗資託人代寫,則又何所惜哉?

家姊公公去逝,父親以白幅親自寫就祭文,然以身體違和,囑余次日攜往並親交司儀。未料,父親竟強自而來,並將所書長幅親手交予姊夫,並哀坐現場直至禮成,姊夫含泣接下以告其父,隨之火化灰滅。父親告我:「傷心之地我實在不想來,又不能不來。」自此以後,遇有婚喪之禮,紅帖我未必在意前往,而白帖,能去我一定去,蓋傷心之痛,所得之慰藉終身難忘,而歡樂之喜,瞬眼隨過未必長憶。人之告別,所吊所哀者,實係尚存而非往生之人。

父親去後,我在萬念俱灰中努力尋找心靈的生機,同時也覺得父親走的突然,雖說父親因略見春秋,常常將「百年以後」掛在嘴邊,但事到臨頭,仍然覺得萬事無常,無常是常,生命之短暫有非可以想像者,而他日我沒,外人又何以知我?倘告別之日,廳廊所懸之一言半語亦皆應酬之文,那又與我何關?因此,在四十三歲父親走的那年,我寫好了自己的輓聯,不需解釋,更不需他人代筆,一望可知:
生無益於時,庸庸碌碌有忝所生,其行矣,莫賦傷心
死無損於數,渾渾噩噩無負一死,是歸矣,當笑恨別

友人聞知,問我何以自輓,其實無他,待我賦歸之日,恐無人會寫輓聯給我,至於火星文,我收了也看不懂,不是嗎?替自己做個總結,其實也挺好的,想想我這一生,從父母過後到今天,確實仍沒有什麼貢獻,但我活過,也努力過,應該可以當的起「有忝所生」、「無負一死」八個字了。

清朝末年,曾國藩、左宗堂、李鴻章、俞樾、林則徐等人,都曾轟轟烈烈,最後依然黃土所掩,今又如何?但至少,所輓之文都出自內心,都由自己所寫,讓我們一起看看:
左宗堂輓曾國藩:
知人之明,謀國之忠,自愧不如元輔
同心若金,攻錯若石,相欺無負平生


左宗堂輓林則徐:
附公者不皆君子,間公者必是小人,憂國如家,二百餘年遺直在
廟堂倚之為長城,草野望之若時雨,出師未捷,八千里路大星頹


左宗堂自輓:
慨此日騎鯨西去,七尺軀委殘荒草,滿腔血灑向空林。問誰來歌蒿歌薤,鼓琵琶塚畔,掛寶劍枝頭,憑弔松楸魂魄,憤激千秋?縱令黃土埋予,應呼雄鬼
倘他年化鶴東歸,一瓣香祝成本性,十分月現出金身。願從茲為樵為漁,訪鹿友山中,訂鷗盟水上,銷磨錦繡心腸,逍遙半世。惟恐蒼天厄我,再作勞人。


梁啟超輓李鴻章:
太息私人去,蕭條徐泗空,莽莽長淮,起陸龍蛇安在也
回首山河非,只有夕陽好,哀哀浩劫,歸寮神鶴竟何之


俞樾自輓:
生無補乎時,死無關乎數。辛辛苦苦,著二百五十余卷書,流佈四方,是亦足矣
仰不愧於天,俯不怍於人。浩浩蕩蕩,數半生三十多年事,放懷一笑,吾其歸歟

嚴復輓李鴻章:
使當時盡用其謀,知成效必不止此
設晚節無以自見,則士論又當如何

看看這些出自內心的輓聯,心中有很大的震盪,悼人也好,自輓也罷,嘔心而出,因此令人太息。再看看如今應酬文章所僅剩的四個大字,對於平凡且不識之人,政府要員竟然以「萬古流芳」予以悼輓。甚至,還有杜大教育部長所寫的「音容苑在」,對於一個下世的國文老師,實乃貽笑大方。由此可見,待我歸去之日,大概是沒有人會寫什麼輓聯給我了,若如所料,還不如自書一幅,聊勝於無,亦自書胸中所懷,古人尚且如此,今人則更有何不可哉?

輓聯已不再,何需再輓聯?

「生」在帝王之家

人在寧波,同事於餐間問我康熙(玄燁)當上皇上的來龍去脈,以及其父順治帝(福臨)是否真的出家,並進而詢問四皇子雍正(胤禛)奪嫡的情形。顯然,同事受小說以及電視劇的影響,對於「真實的歷史」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

簡單說,順治十八年,福臨死於天花急症,遺詔命三皇子玄燁即位,是為康熙帝。康熙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最久的皇帝,八歲即位,六十九歲謝世,合計六十一年,乾隆不敢與皇祖比在位期間之長,因此在當了六十年的皇帝後,退位與嘉慶君,但乾隆退位後仍當了三年的「太上皇」,加起來還是比康熙多享受了好幾年的皇帝實權。

話說康熙「多產」,一輩子生了五十五個孩子,其中三十五位「皇子」,二十位「皇女」。十四歲的康熙,便生了第一個兒子,可惜四歲即殤,六十五歲又生了最後一個男孩,也可惜誕生之日隨即夭折!在電視劇裡,為皇位爭來爭去的哪幾位皇子,合計有十幾個,但最後花落老四胤禛,其他兄弟參與爭權的,確實沒有幾個有好下場,如果不是康熙遺言要胤禛「勿害手足」,雍正下手應該不會只是革爵(老三、老八、老九、老十、老十四)、黜宗室(老八、老九)而已。

康熙多產,當然不可能是一位皇后所生,算算康熙臨幸的后妃並有冊封的,合計有五十五位(得以入葬景陵),但是與康熙「有關係」的嬪妃,依照康熙四十六年的資料,竟有兩百零九人之眾。冊封后妃中,有三十一位替康熙生了子嗣。如此算來,康熙享盡了齊人之福,至於康熙四十六年以後的後宮佳麗,以及未予冊封的臨幸佳麗,更不知有幾人矣。這三十一位后妃中,馬佳氏以及烏雅氏各替康熙生了六個孩子,而烏雅氏就是「德妃」,也就是雍正以及皇六子(胤祚)、皇十四(允禵)的親生母親。從生子數的多寡,無法確定臨幸的次數,但無疑的,生子越多,所受之寵愛必然不會在少。人謂「兒多母受苦」,六子之母,處於帝王之家,不知苦或不苦。

「生於帝王之家」,有幸有不幸,但帝王之家鮮少愁吃愁穿,除非自己願意,至於後宮佳麗,如無臨幸以及生育,則一生恐怕永無出頭之日,如果皇帝老兒早走一步,說不定還要隨同殉葬,齊赴黃泉。不過,殉葬到不見得不是把活人「關」進墓穴等死,多半是先喝了鴆酒,或是強行灌入水銀,或是先行吊死,留下全屍後,然後再送入墓穴的。殉葬,自古有之,難怪孔子恨到詛咒的說:「始作俑者,其無後乎」!必需與皇帝共赴地府,卻又毫無求生之機,確實沒有人性,更沒啥道理。

康熙有五十五個孩子,冊封了五十五位后妃,如果「生」在如此帝王之家,有那麼多兄弟姊妹,還有那麼多叔伯姨嬸,加上數不清楚的封號要記,一大串的堂表甥姪的名字需要背得,真不知道是幸或是不幸。

兒多母受苦

「兒多母受苦」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,而母親常說的則是:「有了老婆不要娘」,對於自己的母親,我們將以何回報?

祖母育有十子,家父排行老五,而祖父中道相捨,叔伯均由祖母一手帶大,無怪乎父親常將「兒多母受苦」一句掛在嘴邊。至於母親,在拉拔大了兒子之後,見兒子投向另一個女人的懷抱,再而後自立成家另有天地,漸次脫離原來的家庭,也難怪心中有所難過了。

妻將生育次子之時,以家中空間不足,決定搬離北投舊居,在漸次搬遷的過程中,母親顏色不悅,妻告以:「勿多言,妳看不見媽在生氣嗎?」當時確實不以為意,而今追憶搬離的那段時日,母親心中是不是又暗暗哼著「有著老婆不要娘」這句俗語呢?兒子搬離,家中頓形空洞,子女全然在外,孤寂之情自然難掩。如果,當時我能多體會一點父母的心境,沒有善盡照顧父母晚年的遺憾,或許能有所減免!

妻與我婚前協議,週六日返回其家,我做到了。而後搬離舊居,我與妻協議,週六日返回舊家,她也做到了,一出一進,一離一回,我們對自己的原生家庭,因成家而未善盡所有的義務,但靦靦之間,至少已仍略盡人子之義,雖不能無愧,但較諸棄而不顧者,或無所憾。妻與我育有二子,於今也日漸成長,想來亦終有離家之日,我嘴裡常唸著:「燕燕爾勿悲,爾當反自思,思爾為雛日,高飛背母時,當時父母念,今日爾應知。」對於我的兒子,當他們離家之時,我能否淡然處之無動於心?雖說此為必然,但現在想來已然難過不已,而當時父母見我搬離,其心境當亦如此。人謂事非經過不知難,今我為人之父,方能瞭解箇中道理,「不為父母,不知報娘恩」善哉斯言!善哉斯言! 然如今又何以為報?何以為報?

寧波一行,見一胎化之政策甚具成效,年輕人婚後受政策之限,僅能生育一子,欲生第二胎,又恐養育艱難是以作罷。此後,先不論人口數之變動以及照顧父母此一觀念是否依然尚存,然人倫關係勢將丕變,日後將不復有叔伯姨嬸矣,既無兄弟姊妹,俟後又何來堂表之親?如此,兒既無多,「兒多母受苦」一句,亦將作古。只不知,沒有兄弟姊妹叔伯姨嬸的社會結構,在沒有足夠社會福利的體制下,能否撐持日後人口老化所帶來的重大衝擊?

兒多母受苦,兒少又豈能保證便不受苦乎?養兒育女,是苦也是甜,不是嗎?而做為子女者,倘能回報養育之恩於萬一,父母之苦,其苦亦為甘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