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June 25, 2007

知君用心如日月,事夫誓擬同生死


在一兄鮮少來電,日前忽焉一響,心知不祥,哽咽聲中,語謂其妻遽逝矣!不忍問之所以,斷續間,僅知兄嫂因咳嗽入院,隨即隔離,三、四日後,無能再喚良人矣!男子與女子相愛而結褵,互誓而為夫妻,本欲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,又怎耐中道相捨,闊洵難信?危亡之運,去故之悲,信乎庾子山所謂:「天意人事,可以悽愴傷心者矣」。

家父母攜手五十餘載,互信且重。村里有喜慶之禮,上車時,家父因步履不穩後傾,以致母親跌倒顱內出血,開刀診治,昏迷三日,家父憂焚五內,日日守候,幾不進餐,夜間三時甫離開病房返家稍事休息,五時半卻又見父親之身影於病房門外,余驚而起,見父親滿臉憔悴,消瘦獨立,眼神憂恐,母親此時仍昏厥未醒,而父親時時刻刻相守於此暮年之際,該是擔心天命之日的到來吧!為人子者,看著兩位老人家,我突然感受到「年少夫妻老來伴」的真實意義,父親握著母親的手,未吐一言,就這樣靜靜的看著,汨汨的淚水滑在臉頰。於旁,我則已熱淚盈於眼框,蓋糟糠之妻雖老矣,然老來之伴纏綿病榻,相隨豈能令人釋心?父親去後,所遺文字:「芸(父親以此呼喚母親)有頭疾,為余所致,若不起,余命不長矣」!父親懸念之心,恩愛之情,無需綴語即已道盡。

村里海伯伯,東北講武堂砲科畢業,抗日軍興,東北陷敵後,隨部陸續轉進西南而至重慶。海媽媽時方十八,懸念未婚夫婿安危,獨自一人,關山跋涉千里尋夫,步行而至重慶,相認於亂世之中,相隨於苦難之時,所謂「團聚」,實不能不說是祖宗的庇蔭,上天的賜福。而後海伯伯蹈湯火,歷戎馬,幾死幾生於日軍刀槍之下,終能與海媽媽隨軍至台。每年過年,海家的大門上,所書寫的對聯,永遠是粗厚顏體的「忠厚傳家久,詩書繼世長」兩句,或許,正因忠厚,傳家方渡百苦,實惟詩書,繼世乃避千阨,於今海家兩老亦埋骨於斯矣,而那段小姑娘堅毅大膽,千里尋夫的往事,卻仍鮮活在晚輩的心裡。

有人千里相會終成姻緣,也有人死生契闊參商永隔。范蠡與西施於越滅吳後,盪於三江五湖,歷經侍寢相離的人生難堪之境,終得安享餘年,陶朱而富。然孔雀東南飛,以避西北之高牆,仲卿卻依然無法享夫唱婦隨之樂,至於放翁在釵頭鳳裡,以三個「錯」、三個「莫」,數說了東風拆散鴛鴦的苦楚!語謂:「黯然銷魂者,惟別而已矣」,生死契闊,于謙悼內而哭其妻,曉看天色暮看雲,行坐之間兩思君;元稹遣悲懷而傷韋氏,終夜長開其眼,期報未展之眉;三白志趣而喚芸娘,卻以情篤而早喪所愛!兩情相悅而頓失所依,怎不為悽愴傷心之事?

千江有水千江月裡,「女有貞,男有信」,是神來之筆,卻無兩安之結局,勞燕分飛時,或負心之男,或絕情之女,是誰絕於誰?又是誰不負於誰?恩愛夫妻尚且不到頭,又何論婚嫁未及遂乃溝水東西之兩造?在電影「浩劫重生」裡,男主角飛機失事,四年荒島獨處,所念惟其所愛耳,脫困之後,所愛已然他嫁為婦,兩人在大雨中,相見彼此唯一所愛,往事糾雜,但怎麼也不能改變眼下的現實!「曾經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雲」,曾經之後,除卻之外,激起塵封的交頸記憶,是痛苦而不是快樂,在天地間,即或是真愛,一旦錯過便不再。

「知君用心如日月,事夫誓擬同生死」,相守之人,若真能不離不棄,又何需因明珠而垂淚?然我輩非太上忘情者流,更不知鼓盆又當何所而歌,恩愛夫妻不到頭,豈其然哉!豈不哀哉!


Saturday, June 16, 2007

報告連長,來生再見


報載,孫元良將軍以103歲高齡去世,子孫低調發喪,先厝林口,後俟安葬南京。從此,這位黃浦一期的老將軍,連同他所留下的彪炳戰功,一起走入歷史。

二十六年上海松滬戰役其間,孫將軍率八十八師弟兄,堅守上海閘北七十六天,因死傷巨大戰力極度耗損,在「血肉磨坊」中,經五次整補仍堅毅不搖,而後國軍轉進南京,獨留所部524團第一營,由中校團附謝晉元、少校團附上官志標、及少校營長楊瑞符,共領400餘官兵,死守四行倉庫。而後,女童軍楊蕙敏在機槍掃射中夜渡蘇州河,致贈死守官兵國旗一面,在重圍之中,一面國旗迎風招展,一旅孤軍守住七次圍攻,中外為之震驚!徹底粉碎日軍「三月亡華」之美夢。此一史實,立即由桂濤聲化成歌曲,是為「中國不會亡」,也就是今日大家記憶中的「中國一定強」!歌詞中:「四方都是砲火,四方都是豺狼,寧願死不投降,寧願死不退讓」幾句,將孫將軍所部的英勇,深深的刻植在人心之中。 上海陷落,在外交照會之要求下,謝團長依政府命令,率弟兄退出四行倉庫,進入英租借,之後為四名漢奸刺殺身亡,在側之上官志標亦身中六刀,但仍硬是將團長之遺體帶離現場。「民族英雄」的旅程至此劃下句點,但澎湃洶湧,可歌可泣的的抗日戰爭,卻才剛剛拉開序幕。

三十三年五月,日軍續陷長沙、衡陽,九月入廣西,攻取全州、梧州,十一月,桂林、柳州、南寧失陷,由南向北一路侵入貴州獨山,距遵義六十餘里,離陪都重慶亦僅百餘里而已,國府大為震動,情事危峻,甚至準備遷都西康。是時任卅一集團軍任副總司令兼第廿九軍軍長的孫元良將軍,緊急受命星夜馳援,自河南內鄉縣率二十九軍開拔,先至陝西漢陰,再至四川合州,隨即開拔至貴州馬場坪,前後徒步行軍三千三百里,先頭部隊900餘人抵達獨山後,立即與日軍第三師團所屬的兩個聯隊展開激戰,由於此役關係中國存亡,將士無不捨命相拼,繼之以死,終於收復南丹、獨山,守住重慶大門,孫將軍因而獲頒軍人最高榮耀之「青天白日勳章」,而所部傷亡之慘重,無可更言。如今將軍已去,大樹飄零,在台灣,除了那些三十八年前後來台,迄今尚在人間的老兵及眷屬們,仍有八年抗戰的記憶外,其餘知道孫將軍所成就的歷史者,恐已不多。而歌手楊成琳在電視節目上脫口而出,胡亂所說的抗戰年數,可說是現代年輕人對歷史無知與輕蔑的明顯代表。

父親來台後,隨軍移防,而後住居於北投婦聯三村。村里張世光伯父,大女兒遊學日本,隨即與日籍男子陷入熱戀,私定終生,返家告訴張世伯此一消息後,張伯父大怒,將女兒趕出家門,並要與女兒斷絕父女關係。由於家父與張世伯相善,其女遂至我家,請託代為說項以全其美。幾經哀求,父親終於同意,不料張女甫將其夫婿攜入家門,父親仇日情節瞬即爆發,結巴的說:「妳.....妳.....妳......父親跟日本人打了八年抗戰,妳卻嫁給日本人」。八年的血戰,父親與在太行山裡的生死兄弟,終日與日本人以命相博,將頭顱懸於腰際,而今見到嫁給日本人的張女及其夫婿,心裡的複雜,又如何說明?而後張女與夫婿離異,攜二子自日本返家,世伯已然作古,即或悔不當初,亦無用矣。

登輝先生八十高齡前往日本,入靖國神社見其亡兄之靈位,出曰:「可以享冥福矣」!國內對此意見兩極,然以八十高齡,僅為往見其兄之靈位,一訴離別之苦,此為人之常情,又何需予以責備?人間有情,如此而已,今不前往,登輝先生來日無多矣。政府開放探親,家母立即束裝成行,謂我父親說:「若不在能行之日成行,日後有意亦無法成行矣」!母親回至河南新鄉,見阿姨、舅母,及余之表兄弟等,焚香於其父母之墳前,曾經千里避退至台,如今老而還鄉,僅在見親人而已,人之常情,與政治又有何干?家父見家母回台,轉述鄉里之情,因而思親念友之心更是難耐,未幾,在戒慎恐懼的雜亂心情下,攜母返鄉,飛機落於鄭州,而後乘火車、轉客車回至山西高平故里,老人家甘受顛簸之苦,此亦無非親情而已,落葉總得歸根,遊子返鄉之行,曾經總總,心裡的百轉千迴,人子者又何能述其一二。

電影「八百壯士」裡,弟兄對連長說:「報告連長,來生再見」,隨即滿懷炸彈,自樓上躍下,用肉身殺敵!父親在電視中觀及此幕,淚水隨之落下,我想,曾經在八年抗戰中,與日本人以死拼戰的老兵們,以及那些在鄉里淪陷後深受其害者,都必然會為之動容,父親說:「那個年代,我們真的是這樣幹的」,那位躍下的無名英雄,自然使父親想起捨命殉國的袍澤兄弟。在記得謝晉元與八百壯士的同時,或許,我們也該問問,那自樓上墜下以身殉國的,又是誰家的兒子?這一切的曾經,是歷史,自然不能忘懷,即或硝煙已遠,人已老邁,凋零在即。

作家龍應台,近日與唐飛先生共同在新竹舉辦「黑蝙蝠在新竹--向勇敢的人致敬」座談會,會中,龍應台對於台灣現在教育裡面的「歷史短視」現象,甚為難過,引用了美國總統甘乃迪的話說:「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,不僅只要看他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,還要看他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,對什麼樣的人追懷」,並深深對在座,年逾古稀的黑蝙蝠成員,謹慎恭敬的一鞠躬,她說:「我們要為你們,在那個年代替我們所作的事,予以道謝」,此時,你可以看到淚水在黑蝙蝠的眼中。誠然,歷史終究會隨年代而褪色,但卻不能遺忘,我們對黑蝙蝠的長輩們致敬,對孫元良將軍致敬,對八年抗戰死難的三百萬將士們致敬,我們追懷的,是那些付出而不求回報的無名英雄,他們都是父母所生的孩子,為了國仇家恨,或埋骨異鄉,或妻離子散,或喪父失母!深深的一鞠躬,是最起碼的致敬。

東漢趙曄「吳越春秋」一書,記載越王句踐與吳王夫差兩國征伐之事,而後越王臥薪嘗膽,十年生聚,十年教訓,終破吳國,吳王夫差請和不成,悔恨之前實不應錯殺忠臣伍子胥、公孫聖兩人,自殺之前,慚愧的說:「吾生既慚,死亦愧矣。使死者有知,吾羞前君地下,不忍睹忠臣伍子胥及公孫聖;使其無知,吾負於生。死必連繴組以罩吾目,恐其不蔽,願復重羅繡三幅,以為掩明。生不昭我,死勿見我形,吾何可哉?」(亦即:我活著、死了都慚愧,若子胥、公孫地下有知,我沒臉見他們二人,若彼等不再有所感,我也羞愧辜負了他們生時的諫言。我死之後,一定要用厚布遮住我的眼睛,我擔心遮不住,請再用羅繡三層再遮一次!活著沒能作對事情彰顯吳國,死了就不要再見到我了,唉,我真是一無是處啊!) 吳王羞愧的瞑目而死,慷慨赴義的弟兄確是「報告連長,來生再見」!世間無不死之人,有朝一日,我們有無面目於地下面對自己的父母、以及那些為國捐軀前輩?我們這一生所做的事,即或不能百分百仰不負於天,俯不怍於人,至少,必須對的起自己最起碼的良心!又怎能忘恩負義,忘記那些在前面替我們付出的長輩與先賢?

抗戰八年,台灣的政黨輪替也行將八年,對照從前總總,今日的荒謬,我實在無言可說!無言可說!

Wednesday, June 6, 2007

懿公好鶴,葉公好龍,太宗好鳥

歷史學家李敖,常掛在嘴邊的一句俗話是:「什麼人玩什麼鳥」!誠然,牛牽到北京還是牛,鐘鼎山林各自有性之下,有些事是無法強求的。然而問題是在上位者如果特有所「好」,風行草偃的結果,影響的層面以及所造就的問題就大焉哉了!

左傳裡有個衛懿公的故事,是說衛「懿公好鶴」,將鶴給予大夫的階級,每次出巡時,還帶著鶴一道同遊,甚至還給予鶴大夫級的車子坐,因此國人怨之。而後狄人來攻,衛懿公要求國人上戰場,衛國的兵士不滿的說:「使鶴,鶴實有祿位,余焉能戰!」(亦即:你叫鶴去作戰,那些鶴吃香喝辣享有俸祿,我們這些人如此不堪,怎能作戰呢?)。而後,狄衛交戰於熒澤,衛國大敗,懿公不撤帥旗因而死難,狄人乃「盡食其肉,獨舍其肝」。大臣弘演原出使他國,聞戰敗消息,立即趕赴戰場,尋覓到懿公死處,嚎啕大哭,並以刀剖開自己的胸膛,將自己的肝取出,而將懿公的肝放進身體裡面,用以保存懿公殘存的「屍骨」!此一歷史,即是「弘演納肝」的來由!但弘演為何會替衛懿公賣命到這種地步?而那些戰士又為何因為懿公對「鶴」的禮遇而厭惡出戰?「懿公好鶴」,顯然是管理問題的縮影,有人效死而赴,也有人離棄不顧。衛國人心裡對於好鶴的厭惡程度,顯然比士大夫來的多的多,然衛懿公不察,「國人」才是能否防衛衛國的真正關鍵。

劉向新序一書裡,有「葉公好龍」的故事,說是春秋時楚國的葉公子高,非常好龍,因此所居之處所有器具都劃上了龍紋。天上的龍聞聽到有這麼一個好龍之人,感到很好奇,便下凡登門拜訪,將頭伸到葉公的窗戶裡,又將尾巴探進了大堂!但沒想到「葉公見之,棄而還走,失其魂魄,五色無主」!所以人說葉公其實不是真正好龍,實乃沽名釣譽,一切皆是假的!「葉公好龍」的口碑行銷結果,最後竟戳破了自己的謊言!如果子高先生好龍的名聲沒有那麼響亮,或許,也就不會惹的神龍下凡,害得自己失了魂魄,為後人所笑。至於那條下凡的龍兄,一定也非常的失望。

「葉公好龍」一事,歷史是否真是如此,頗見爭議,尤其荀子在其非相篇(不以貌取人的意思)內,對葉公其貌不揚,卻又頗見膽識和能力的人格,也作了頗為完整的說明:「葉公子高,微小短瘠,行若將不勝其衣然。白公作亂,令尹子西、司馬子期皆死焉;葉公子高據楚,誅白公,定楚國,如反手爾,仁義功名著于後世。」依據此言,葉公易如反掌的便打敗了作亂的白公,安定了楚國,並且是以「仁義」顯揚於荀卿時代的,如此一來,與葉公好龍此一成語裡「表裡不一」的含意,顯然頗有差異。這其間何以如此,我等不知,但顯然外人對葉公的人格特質,在很早很早以前,就已經認知有所差異了。沒有人喜歡負面形象,葉公同時造就了正、負相反的口碑,荀卿與劉向兩位大人物,看法竟南轅北轍,想來也是半點不由人吧。

至於懿公好鶴的故事,歷史沒有爭議,蘇東坡的貶謫徐州,寫「放鶴亭記」一文,特別點出了好鶴非罪,端看當時情境而定,在上位如國君而好鶴,國為之亡,處江湖之遠如隱士而好鶴,則怡然自得,是以東坡感慨的說:「南面之君,雖清遠閒放如鶴者,猶不得好,好則亡其國。而山林遯世之士,雖荒惑敗亂如酒者,猶不能為害,而況於鶴乎!由此觀之,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。」人生有多少不可同日而語之事?而他人對己身的「誰毀、誰譽」,今生管不得,來生更是管不得矣!顧了口碑而忽略了自己的快樂,其實也大可不必,生年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的自怨,能省則省吧,不論東山、西山,到頭來都不是自己的山,畏讒憂譏,跋前疐後,動則得咎,實乃太苦。

唐朝吳競所寫的「貞觀政要」一書,在忠義篇裡,錄下了「弘演」以及「豫讓」兩人的故事,頗具啟發如下:
貞觀十一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狄人殺衛懿公,盡食其肉,獨留其肝,衛懿公之臣弘演呼天大哭,自出其肝,而內懿公之肝於其腹中。今覓此人,恐不可得。」特進魏徵對曰:「昔豫讓為智伯報仇,欲刺趙襄子,襄子執而獲之,謂之曰:『子昔事范、中行氏乎?智伯盡滅之,子乃委質智伯,不為報仇,今即為智伯報仇,何也?』豫讓答:『臣昔事范、中行,范、中行以眾人遇我,我以眾人報之,智伯以國士遇我,我以國士報之。』在君禮之而已,亦何謂無人哉?」

前述之文,點出了衛懿公亡國的真因,乃是因為未將國士以國士待之,也將「弘演納肝」的原因說了出來,顯然衛懿公待弘演必如國士,因此願效死以赴!至於豫讓替智伯捨命以刺趙襄子,其理同然。蓋人與人相處,不論上下尊卑如何,每個人的感受都兀自不同,有感,則「士為知己者死,女為悅幾者容」;無感,則必「白頭如新」半句為多而已。作為上位者,如想屬下效命,顯然「待人」的道理,必須以「國士」而非「眾人」的方式待之,而上位者所塑照出來的的形象與口碑,自己的努力固然重要,他人口耳相傳的點點滴滴,顯然也輕忽不得,如若褒獎錯了對象、用錯了人,那以後只能「使鶴」而戰了,一切,「在君禮之而已」。

史載,唐太宗好鳥,全長安市集遂鳥業興盛,上有所好,民必甚焉,倘若國無魏徵者流,不知太宗是不是就是另一個衛懿公,還是下一個葉子高。上位者處己用人,能不慎焉,可不謹哉?

Sunday, June 3, 2007

有用不稱老,無才枉年少


年紀,是上天給的福份,也是自己修來的緣份,有人蚤夭,有人中道而卒,也有人壽至期頤,得年多寡,以及在這段旅途中所成就的事業,沒有幾個人真能知道!卜卦先生,算命鐵嘴,無非都是在「機率」的算計中打算,自己的未來,還是要憑藉雙手自己「造」出來。

父親年至八十,嘆老而無用,但如若真再給父親一個舞台,相信父親用以感嘆的時間,會拿去創就另一番事業,心若不死,年紀便不是問題,心若已竭,機會也不再是機會。人的一生,機會有多少是自己創的?又有多少是他人給的?自創,便是「他人」的貴人,相遇,他人則成「自己」的貴人,一切,必須有緣。然緣起緣滅,可能是前世所「修」,修不得,可以「化」之,化之仍不至,只能「隨」之!想人生舞台中的各種緣分,好的壞的,起起伏伏之間,有時真只能一笑置之!

先祖五世相韓的張良,時遇「圯上老人」,而圯上老人是誰?張良替老人脫穿鞋子,再經過三次相約遲到的教誨,得「太公陰符經」而成大事業,你說是黃石老人刻意等待,還是張良的運勢到了?老人得遇張良,張良得遇老人,兩兩自得,無非一個緣字,但成就的結果,歷史為之改寫!不獨如此,秦晉殽之戰之前,蹇叔哭師,向秦穆公告誡此戰不能開,秦穆公不納蹇叔的建議,甚至派人羞辱他說:「爾何知,中壽,爾墓之木拱矣!」(亦即:你懂個屁,你這個老不死的,要是早點死了,環繞在你墓旁的樹木,都該長大了!),蹇叔難過的告知他的兒子說:「殽有二陵焉,必死是間,余收骨焉」(亦即:殽山有南北二陵,你必定會死在那裡,讓我替你收屍吧)!老臣蹇叔,一片忠心,得到的,是一陣刺骨的奚落,以及喪子的下場!「老臣」之言,該怎麼聽呢?秦晉大戰於殽,晉軍大勝,秦將孟明、西乞、白乙全數被俘,而後秦穆公親自迎接放還的三將說:「孤違蹇叔,以辱二三子,孤之罪也」。穆公知錯,但將士之命是喚不回來了!老臣之言,聽是不聽?

燕太子丹欲報強秦,與太傅鞠武密謀,鞠武薦「田光」,而田光以「太子聞臣時已老矣。欲為太子良謀,則太子不能;欲奮筋力,則臣不能」,明言自己老邁無可授命,再推薦荊軻以替,並且又因為太子擔心機密敗洩,請田光特別留意,遂以「士不為人所疑。太子送光之時,言此國事,願勿洩,此疑光也。是疑而生於世,光所羞也」為由,「向軻吞舌而死」。燕丹知道後,「驚愕失色,歔欷飲淚」!田光這位老先生,推薦了荊軻後,自殺以明志,田老人家真何必如此呢?但鞠武、田光兩位老人家,因緣際會所引介的荊軻,在風蕭蕭的易水送別後,成就了「荊軻刺秦」、「圖窮匕見」的歷史大事!老人家的智慧,確實是慧眼識英雄!歷史上田光所說這一段話,可以將老人家的識人智慧,顯露無遺:「竊觀太子客,無可用者。夏扶,血勇之人,怒而面赤;宋意,脈勇之人,怒而面青;武陽,骨勇之人,怒而面白。光所知荊軻,神勇之人,怒而色不變。為人博聞強記,體烈骨壯,不拘小節,欲立大功」。鞠武薦田光、田光薦荊軻,並且替太子事先排除了夏扶、宋意、武陽三人,然太子丹不聽老人之言,武陽隨荊軻入秦,幾乎壞了大事。

無獨有偶,在「秦晉殽之戰」之前,秦、晉兩家結盟攻打鄭國,鄭伯懼恐又無退兵之計,這時大夫叔詹建議得一舌辯之士往說秦公,並建議「佚之狐」可擔此重任,佚之狐卻說:「臣不堪也,臣願舉一人以自代」,於是更向鄭伯建議:「若使燭之武見秦君,師必退」,鄭文公遂向燭之武說項請託,但燭之武老先生頗不爽的回答道:「臣之壯也,猶不如人,今老矣,無能為也已」!鄭伯只好自認過錯說:「吾不能早用子,今急而求子,是寡人之過也。」燭之武方才答應了鄭伯前往秦營遊說,逞其舌辯,終而使秦師退兵。此一歷史,便是左傳內知名的「燭之武退秦師」!但燭之武能退秦兵,先有賴叔詹之薦佚之狐,而後才有佚之狐之薦燭之武,歷史上的是是非非,機緣巧合,最後是年過七旬的燭之武老先生到秦營放聲一哭,才保全了鄭國的國脈。

漢高祖寵戚夫人,有子趙王如意,欲立之以為嗣,呂后慌了手腳,想保住自己兒子劉盈的太子之位,卻又想不出法子,便請張良出主意,張良建議請「商山四皓」到太子府中,並且找機會讓劉邦看到四皓輔佐太子的「假象」。原來商山四皓(東園公、角里、夏黃公、綺里季)這四位老人家均已年過八旬,一直是劉邦所心儀卻又聘請不到的對象,看到太子劉盈與商山四皓相處的景象,便對戚夫人說:「我欲易之,彼四人輔之,羽翼已成,難動矣。」張良計請四皓,使羽翼已成,讓戚夫人白忙了一場,而爭權的下場,終使趙王如意鴆於毒酒,而戚夫人自己成了「人彘」,成就了呂后陰險殘酷的史實。惠帝劉盈之所以得立,靠的是張良使計,以及呂后請動了四位老人家!老人家的功用原來這麼大,一個羽翼已豐的假象,使得趙王如意因鴆酒殞身,寵妃戚夫人嘗盡百苦以死,誰說老人家無用呢?

漢景帝時七國之亂,吳、楚率先起兵,吳王的謀臣鄒陽在事變前寫了一篇「上吳王書」,分析利害得失,諫請吳王取消叛亂的打算,然吳王不聽,於是鄒陽便與其他謀臣如枚乘等,離吳去梁,到了梁王那裡當差!七國亂平,梁王有大功,加上母親竇太后的寵愛,自己也想繼承景帝後的大位,所以想盡辦法除掉對爭大位有阻礙的人。梁王受羊勝、公孫詭的建議,準備暗地裡殺了袁盎,鄒陽建議不可,便遭羊勝的饞言之害,被梁王下了獄,鄒陽在獄中了一篇千古奇文:「獄中上梁王書」,此時梁王的殺手已當街暗殺了袁盎,景帝便使田叔暗中追查梁王的罪證,天下洶洶。至此,梁王放出鄒陽,立為上大夫,欲使鄒陽齎千金前往京城,說項代為脫罪。鄒陽受此命,想到「齊人王先生,年八十餘,多奇計,即往見」!王先生說了一堆「難哉」的道理,但沒給建議,鄒陽於是打算到齊楚兩地尋找智謀之人想想辦法,王先生最後說:「子行矣。還,過我而西」(亦即:你先去吧,回程時再來一趟,然後再前往京城)。鄒陽過齊、楚,經過月餘也沒有得到好的辦法!回到王先生處,王先生說:「吾先日欲獻愚計,以為眾不可蓋,竊自薄陋不敢道也。若子行,必往見王長君,士無過此者矣!」於是鄒陽瞬時了悟,不過梁國,直接進京城去找王長君。最後透過王長君、王美人、韓安國、長公主等眾多人的遊說,殺袁盎一案便終於不了了之。一個八十歲的老人「王先生」,此人究竟何人?又何以史不直書其名?然其僅僅一言,便使費月餘時間仍找不到答案的縱橫家鄒陽,瞬間開悟,直奔京城,老人家的話,蘊藏了多大的智慧!看透了多少人生!

人老不是沒用,無用則必老矣!圯上老人胸有萬卷書,得張良而傳;蹇叔老人家哭師諫而不納,秦師盡喪殽山二陵,穆公悔悟後向三將親自道歉;鞠武識人而得老田光,田光識人乃有刺秦之荊軻;叔詹薦佚之狐,佚之狐薦老太夫燭之武,鄭國方克保全;張良計薦鬢髮皆白的商山四皓輔佐太子劉盈,竟使漢高祖以「羽翼已豐」為由,改變了更立太子的想法,進而使呂后鴆死趙王如意,害死戚夫人;而鄒陽號為縱橫家,有機智辯才,仍然要靠八十餘歲的王先生,方才一夕開悟,直奔京城,替梁王脫了罪!人謂老而無用,以歷史的角度而言,看來其言顯誤!

人世裏的機緣,不是年紀的問題,蓋老驥仍可伏櫪,少年亦可掛帥,但若是無才,有緣亦無其用矣。天下誰人不老?老而不死,又豈必為賊哉?如果人人皆可不知老之將至,享受上蒼所錫之福,那也是另一種緣分。